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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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那年,割麦的时候,下了雨。雨不大,却不停,淅淅沥沥,连绵十日。眼看麦子由青变黄,由黄变灰,再由灰变青,饱满的麦穗变成绿色的刺猬,全身长满尖尖刺刺的嫩芽,张春就坐不住了。周银元说这麦子好啊,拿到啤酒厂,直接就能酿酒。张春说酿个屁,大麦芽才能酿酒……冒雨割吧!周银元说那不搅成稀饭了?张春说搅成稀饭也得割。总不能全烂在地里。

  张春的麦,是数一数二的好麦。只是麦茬晚。别人的麦早已入仓,他的麦还在地里发愣青。去年秋播的时候,他跑了很远才弄回麦种,随希望一起撒进地里。从那天起他的麦子像就吃了酵母,疯了似的长。谁都没有想到这麦竟会晚熟,更没有想到,要割麦的时候,这雨,竟没完没了地下。

  割下来的麦,更不能在雨水里泡着,得马上脱粒。用的是一种小型小麦脱粒机,开动起来就像跑火车,震得地面轻微地颤。往年张春是在麦场上打麦的,可是今年不行。雨让他的麦场变成沼泽,一脚踩上去,陷到腿肚子。那天是中午,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冒雨打麦。张春叫他的邻居周银元帮忙,周银元说我还想睡一会儿午觉呢。张春说你睡个屁觉。我一年的口粮重要,还是你一顿觉重要?

  他们在公路上奋战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打下十三麻袋长着绿芽的麦粒。张春说这要放往年多好啊,我还不发了横财?周银元说那倒是,可惜了两千斤麦子。张春胡乱地骂了一句,周银元也跟着骂了一句,然后两个人把四麻袋麦粒抬上拖车。张春对婆娘说你先送一车回家,我和银元把脱粒机推到库里。脱粒机是村里人承包的,按亩数收费。因为张春的这二亩晚麦,不得不第二次入库。

  那个小货车,正是这时候,刮开了一条麻袋。

  雨这时已经停了。

  十三条装满麦粒的麻袋排在公路两边,使得本来就不宽的公路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小货车开过来,减着速,先闪开那台小型脱粒机,又闪开张春和周银元,再闪开张春的婆娘和她的拖车,最后闪开左边的一排麻袋。货车终没能闪开右边那排麻袋中的一条。张春听到“嗤嘭”一声响,扭了头,就看到一条麻袋躺在地上。麻袋上多出一条豁口,肿胀的麦粒从豁口处流出来,很快在地上堆成一小丘圆锥形的麦塔。

  小货车没有停下来,歪歪扭扭地继续往前开。张春盯着躺在地上的麻袋,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周银元说你愣着干嘛?你快追啊!张春说哦。就追了上去。他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货车的车厢,可是货车还是慢腾腾地向前开,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终于车子再一次遇上了麻烦,路边一个巨大的麦秸垛让它不得不再一次减速。张春快速绕到货车前面。他张开双臂,把货车英勇地拦下。

  司机摇开了窗玻璃。他问张春,你干嘛?

  张春说,你下来。

  司机不解地看张春。我下来干嘛?

  张春说,你刚才刮破了我一条麻袋。你回去看看。

  刮破一条麻袋?司机愣了愣,有这回事吗?我怎么没有发觉?

  张春说你坐在车里,当然不会发觉。你下来看看。

  司机就从驾驶室里钻出来,他只是回过头看了看,货车已经跑出去很远,他当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刮破了吗?他问。

  是。刮破了。

  几条?

  一条。

  很严重吗?

  是的,刮开一条大口子。

  哦,实在对不起。司机说完,想上车。

  张春急忙关上驾驶室的门,并用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你得赔点钱啊!他说。

  赔钱?司机愣了,刮破一条麻袋就得赔给你钱?

  当然啦。张春说,麻袋是我买的,又不是天上掉的。

  你开什么玩笑?司机说,你在公路上打麦,把公路堵得跟害了鼻炎似的不透气,还要我赔钱?国家怎么规定的?严禁在公路上打场晒粮。公路两边的墙上都这么写的,难道你不知道?

  张春说我当然知道,不过我还知道县里有另一条规定:如果逢连雨天,就允许在公路上打场。不但允许,并且鼓励。粮食是国家的命脉,要龙口夺粮,你不知道吗?

  司机说你别糊弄我。我在县政府大院开车,有这样的规定我怎么不知道?说完他去掰张春的手。他说我要赶路,你别堵着我。张春说你今天不赔钱就不能走。他一只手按住车门,一只手和司机推搡。两个人开始撕扯起来。

  周银元终于杀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的眼珠子瞪得很圆很亮。他的嗓门很高。他一边说话一边虚张声势地撸起袖口。

  张春说他不给钱,想跑。

  周银元从旁边操起一块石头,他让张春把车门放开。他指指司机说你上车吧,你上了车,我在你的车玻璃上干一家伙,这事就算完了。你刮破我们的麻袋,我敲碎你的玻璃,这样是不是很公平?

  司机看看周银元,再看看周银元手里的石头。他说你凭什么敲碎我的玻璃?我的车子在公路上走得好好的,是你们的麻袋堵着路,我什么错误也没有,你凭什么要敲碎我的玻璃?

  周银元说你跟我讲道理?你再跟我讲道理,我连你的脑袋瓜子一块儿敲了。

  周银元似乎说到做到。他抡起石头,瞄准了司机的脑袋。他对司机说,给钱,还是不给钱?

  司机叹一口气,那表情好像微服私访的皇帝在荒郊野外遇上了两只撵不走的癞皮狗。他问一条麻袋多少钱?

  周银元看看张春。

  张春说五块钱。

  司机笑了。他开始掏钱。他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到一张五块面额的钱。于是他拿出十块钱,递向张春。他对张春说,找钱。

  张春伸手去接。

  周银元挡了挡张春的手,他对司机说十块钱?你打发要饭的?

  司机感觉到事情有些复杂了。他说一条麻袋五块钱,我刮撕了一条,尽管这事本来就是你们不对,但我还是打算赔你们五块钱。难道还有什么不对劲吗?

  周银元说一开始你虎什么虎?一开始你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掏五块钱?现在,五块钱不够啦!我得罚你!你知道假一赔十吧?抗拒从严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至少给我拿出五十块钱。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司机说你想讹人是吧?

  周银元说理解万岁,就是想讹你!你说这机会是不是千载难逢?这季麦子让我老哥亏了不少,收你点儿扶贫款也是应该的。也活该你倒霉,如果一开始你就老老实实地交了钱,现在不是没事了吗?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个朋友,是不是?你是县里的吧?

  张春说,他说他在县政府大院开车。

  周银元说你看,如果你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赔了钱,多好。以后去县里,说不定我还能去你家喝两杯。然后他大吼一声,县政府大院开车的?县政府大院开车就这素质?今天别说你是县政府大院的,你是国务院的,你就是联合国的,都不好使。五十块,少一分你别想走。

  司机说你不怕报复?

  周银元说怕,不过我还是打算先罚了你的钱再说。说完他笑了,他说,以后你还能找到我们吗?

  张春也嘿嘿笑。他向周银元翘起大拇指。

  司机点点头。他说好,算你俩狠。以后去县里办事,别忘了去找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他用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五张十块钱,捏着,抖两下,在左手心啪啪地拍着,他说,五十块,拿好。不过,你得我打个条子,回去,我好有个交待。

  周银元说给你打个屁条子!

  张春说行,打个条子就打个条子。怎么写?

  司机说你就写我把你们的麻袋撞撕了,被你们罚了五十块钱,然后签上名字就行。

  周银元说我们农民不认字。写个屁啊。

  张春说可以写,完全可以写。

  他接过五十块钱,揣进口袋。他掏出烟,叼一根嘴里,点着火,深吸一口。然后他抽出烟盒里面的锡纸,问司机,用烟盒纸将就一下,行不行?

  司机说行,你写吧。

  张春就用那张锡纸按住了鼻孔。他闭上眼,狠狠地将两团黑乎乎黏兮兮的鼻涕擤到锡纸上,然后把锡纸仔细地包好。他把包着鼻涕的锡纸递给司机。他笑着说俺们农民就是这样打条子的,你检查一下这条子打得过不过关。然后他开始笑,一开始只是嗤嗤地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后来那牙缝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嘴里放着炮,马上就要炸出嘴里所有的牙齿。他一边笑一边拿拳使劲捶着周银元的肩膀,模样很有些歇斯底里。

  周银元说行啊行啊张春你行啊,他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他从张春那里要了一根烟点上,转过头问司机,还有什么问题吗?

  司机早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现在开始发紫和发黑。他的嘴唇激烈地哆嗦,牙齿和牙齿相互碰撞,咔咔地响。他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像一只斗败的公牛。张春和周银元已经转过身,正往回走。那里还有九麻袋麦粒和一个脱粒机等着他们搬。天再一次阴下来,空中洒起稀稀零零的雨星。

  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钻了进去。钻进去之前,他朝张春和周银元的后背淬了一口唾沫,并轻轻地骂了一句。他淬一口唾沫,因为他这时恰好有一口唾沫,跟张春突然之间有了一堆鼻涕一样。他骂他们一句,因为他愤怒。他认为自己已经够克制了,要在县城,或许,他早已经动了刀子。

  他的声音不大。他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

  可是他刚刚坐好,就看见那两个农民跑回来。周银元跑在前面,手里托一块很大的石头。张春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说着什么。车子已经打着了火,只要他一踩油门,车子就会冲出去。可是他愣住了,他竟忘记了开车,他呆呆地看着两个人跑回来。张春在旁边破口大骂,周银元跑到车子前面挡住了路。周银元说,你敢骂人?

  司机张大了嘴,他想他怎么知道自己骂了他们?

  周银元说我让你再骂!他没有任何警告和提醒,就把石头抡了过来。石头紧擦着司机的耳朵飞了过去。汽车的挡风玻璃被砸开一条菱形的口子,有几滴雨飘进来,落上了司机的脸。

  司机猛地踩下了油门。

  他看到那个满脸憨厚的农民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手舞足蹈起来,他的身体像一只风筝般浮在半空,轻飘飘似乎没有质量。他慢悠悠向下降落,终于在车子的左前方掉下来。那一刻司机想到了刹车,可是他没有。他的汽车径直开了过去。车子轻轻地颠了一下,像轧过一团柔软的棉花。他没有停车,继续向前冲去。

  他一边加大着油门,一边回过头看。高大的麦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到一片灰暗的雨帘。这时他有些后悔。他想他今天为什么要走公路呢?这条路他走了很久,以往,他把汽车开到这个位置,总会绕到农民的麦场上,那麦场比公路还宽。可是今天他没有。他感觉沼泽般的麦场可能会让他的车子深陷进去。

  他好像想明白了。一切,都因为这场连绵十日的雨。因为雨,所有的人,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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