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解放鞋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我一身臭汗出现在大哥面前的时候,是1968年的5月26日。

  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太阳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照着,太阳下的人们也不紧不慢地生活着。而我,因为在新疆当兵的大哥回乡探亲,命运被彻底改变了。

  刚一见面,大哥便把嫌恶的目光投到我的光脚上,我知道我的脚很脏,在旅客面前丢了大哥的脸。可我没办法。我起早出了一圈猪粪,又把猪粪整理得有角有棱,拿铁杈虚虚,往上洒点水,用铁锨抹出光面。看看时间不早了,便把光脚在猪圈旁的黄土堆里蹭蹭,着急地慌忙赶到车站。脚上粘了不少腥臭的猪粪,沤得半生不熟的麦秸,腐败的草浆,脚踝上还有两片焦黄的洋槐叶。大哥把我拉到人少的地方,责备说,小三,你怎么连鞋也不穿?我没说我没鞋,而是说,不想穿,嫌捂脚,难受。

  到家以后,大哥在堂屋地下打开帆布提包,抽出一双崭新的解放鞋,交到我手上,说,去,把脚洗干净,穿上!老大不小的人了,光着脚东跑西颠的像啥样子!

  旁边的大嫂脸色很不好看,“唿”一下站起身,回了她住的南厢房。

  那天晚上,我是抱着解放鞋入睡的。睡前,我把解放鞋翻来复去地看了好几遍。解放鞋真他娘的好看,草绿色的帆布鞋面,油黑色的橡胶底子,两排穿鞋带的气眼明晃晃的,闪烁着金属特有的贵重气息。我在鞋底黑色的橡胶上,在鞋面草绿色的帆布上,在明晃晃的气眼上,狠狠地亲了一阵,像是在亲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九儿,新鲜的橡胶味儿也像九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一样好闻。

  半夜,大嫂的哭声把我惊醒。我住在西屋南头,大嫂和大哥住在南屋西头,窗户挨着窗户。大嫂的哭声很压抑,也很锐利。大哥先是压低了声音劝解,哀求,接着便是“叭”的一声,大约是摔碎了什么东西,大嫂的哭声才嘎然而止。不多久,母亲摸黑走进我的屋子,对我说,小三,把鞋还给你大哥吧,那是你嫂特意写信要的,她二兄弟7月份结婚时要穿的。别让你大哥作难,他探次家不容易,啊?

  母亲拿着解放鞋走出屋门的时候,我也哭了——是那种得而复失的心痛。没有也就算了,有了再失去,这是让人十分难受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刚打开房门,大嫂在我门前站着,眼圈青黑浮肿,沾着层露水般的湿润。她装出一副心甘情愿的微笑,说,小三,这双鞋还是你穿吧。我说我不穿,我打赤脚惯了,穿鞋反而不习惯。大嫂说,你哥说了,他回部队后再寄一双回来。

  从此,我有了解放鞋,一双三里五村独一无二的解放鞋。

  

  此前,我一直打赤脚,赤着脚到河坡里割草,赤着脚去地里锄玉米,锄红薯,赤着脚跳到猪圈里起粪,赤着脚在麦茬地里趟来趟去,甚至,赤着脚参加生产队、大队的正式或非正式会议。石头、黄土、粪便、谷茬、豆秸在我脚板上打磨出一层坚硬结实的茧子,敲上去叮叮当当作响,音质金属般清脆悦耳。

  九儿曾经问过我:你真是个怪人,咋老不穿鞋呢?我说,我生来命贱,没有穿鞋的命,一穿鞋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我知道这话没人信,也是自欺欺人,事实是,我穿不起鞋。母亲费力巴劲做好一双鞋,上脚不到半月,鞋就不是鞋了。脚掌和后跟洞穿两个圆形的窟窿,灯芯绒或织贡呢鞋面脱帮而起,像飘扬着两面黑色的旗帜。母亲长叹一声,说,你个费缰驴呀,脚上长着牙呢?穿鞋咋恁费哩。

  我是目睹了母亲做鞋的全过程之后开始不穿鞋的。那是一个没有云彩的好天气,母亲挑一些没有再利用价值的破衣服,洗净,晒干,用糨子一层层糊在门板上,晒成袼褙,再剪成鞋底和鞋帮的样子。到了晚上,母亲凑到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纳。于是,麻绳穿越袼褙“嘶嘶啦啦”的声音便成夜成夜地响着。鞋底纳成,母亲右手的指掌便被麻绳磨出鲜红的肉芽。看着母亲被油烟熏得乌黑的鼻孔,被油灯烫得焦黄的头发梢,还有鞋底衬布上染出的血迹,我心里酸酸的,对母亲说,娘,以后不要给我做鞋了,我不穿鞋了。瞎说!母亲瞪我一眼:站到那墙头高了,眼看该娶媳妇了,谁家闺女愿嫁个光脚小子?

  我在村里成了孤家寡人,没人找我玩耍,没人和我搭帮干活,姑娘们更是不拿正眼看我。和我一样大的二保、爱国、二奎他们,谈恋爱的谈恋爱,结婚的结婚,性急的还把孩子抱在怀里,可媒人一次也不登我家门槛。这不怨别人,怨我自己打赤脚。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男人,能养活得了媳妇?谁家父母瞎了眼把闺女往火坑里推?想娶媳妇?拉倒吧,趴一边歇着去吧。

  春上,雨季快到了,队长福寿爷派我去东岗的裤裆地垒壑子。那是去年大雨冲出来的,用石头垒边,再填上黄土,踩实,免得壑子越拉越大,糟蹋了庄稼。派活时福寿爷让九儿给我打下手,递个石头,垫锨土啥的,是省心省力的轻松活儿。一听说让九儿给打下手,我一颗心就狂跳不已。九儿模样好看,俩奶鼓鼓地向前挺着,屁股圆圆地朝上翘着,腰身细溜溜的,走路风摆杨柳一般。能和九儿一起干活还不把人美死!九儿“咣当”一声把铁锨扔到地下,说,我不去!福寿爷问她为啥不去,九儿把嘴撇到耳根上,朝地上呸一声吐了一口唾沫,说,你换了别人我去,小三去我就不去!福寿爷笑着说,你这妮子,这是去垒壑子,是干活,又不是让你嫁给小三!别挑肥拣瘦,工不二派,快干活去吧。

  那天,九儿到底没跟我去垒壑子,她宁可不挣当天的工分,也不愿和我一起干活。九儿是当着全生产队的劳力说这番话的,大槐树下坐着全村男女老少,九儿吊着好看的小脸说出那番话,全村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把头埋进裤裆里,脖子软塌塌地抬不起来。

  我流着泪去了裤裆地,发狠地搬石头,垒砌,填土,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像疯子一样发泄着内心的积郁和自卑。等把壑子垒好,双手已经血肉模糊,血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落在石头上,洇出一坨坨的浓黑。

  

  现在不一样了,人们没事就往我屋里钻,或者和我下棋打扑克,或者和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扯。不管下棋、打扑克、还是闲扯,他们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床上方的墙壁——那里挂着那双解放鞋。望一阵,啧啧几声,好像有了这双解放鞋,我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成了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双解放鞋我一直没有上脚穿过。但我却一直带在身边。解放鞋是我的标志,就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法国的艾菲尔铁塔,中国的万里长城。下地时,我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在锄把上缠两圈,走路时它便在我脸前一左一右地晃悠,晃悠出一副好看的模样。有时我把它想象成女人的两个奶子,有时把它想象成女人两瓣屁股,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到了地头,拣块干爽干净的地方,铺一层树叶或者青草,把鞋规规矩矩放好,再用一张旧纸盖上,然后才去锄地。

  终于有一天,九儿走进了我的小屋,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九儿是吃过晚饭来的,最后一抹阳光从木格窗棂里射进来,九儿脸上的汗毛呈现出高贵的金黄,毛绒绒的,让人产生一种想去抚摸的冲动。我躺着没有起来,冷冷地问九儿:有事?九儿从解放鞋上收回目光,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家又不是皇帝的金銮殿。九儿又说,小三,你真行,鸟枪换炮了啊,竟然有一双解放鞋!我说,有解放鞋又咋啦?就这,干活还没人愿意和我搭帮哩。九儿的脸一红,说,你这人还怪记仇哩。我说,不是记仇,你那天把我弄得灰头土脸的,惹一村人笑话。这时,九儿说了一句她这辈子最有水平的话,她说,谁来到世界上不犯错误?国家主席官大吧?何况我九儿!

  那天晚上,九儿坐到很晚才走,我一连打了三个哈欠,九儿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看着墙上的解放鞋,说,我走了啊。我说,你走吧。九儿却没挪脚,反而朝床前靠靠,俯下身去摸墙上的解放鞋。两个奶子几乎贴到我脸上,我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热哄哄的气息。嗓子眼干干的,涩涩的,连着咽了几口唾沫。

  九儿刚走,东头的二奎来了。我没想到二奎会来,二奎是支书银圈叔的老二,住在村东头,离我家少说也有一里半地。平时,二奎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别说是我,就是队长福寿爷也得让他三分。我没起身,躺着和二奎说话。有了解放鞋,我就有了和二奎平起平坐的权力和底气。二奎对着九儿的后背和屁股上上下下地看,一直看到九儿没了踪影才扭回头来问我,这妮子对你有那意思?我说,咋能呢,咱是谁,人家是谁?看上我的啥哩。二奎说,这可说不准,狗咬挎篮的,人向有钱的,都势利着呢。我说,可我没钱,跟要饭的相比,只差一根棍子一个破碗了。二奎说,可你有一双解放鞋呀。

东拉西扯一阵,二奎才说明来意:他在县城工作的二姨家添了孙子,明天做满月,二奎要去二姨家随礼,嫌他脚上的布鞋不好看,想借我的解放鞋穿一天。我牙疼似的吸溜一声,说实话我不想把我的解放鞋借给别人,我还没穿过一天哩。但又不敢说不借,人家的爹是支书,全村的救济粮,救济款都要从他手头过,他说给谁多少就是多少。我家需要救济粮。

  我从墙上取下解放鞋,交给二奎,说,你穿吧。可别把鞋弄脏弄坏了啊。二奎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知道,知道,知道。

  二奎开了头,解放鞋就在家里呆不住了,今天这个借,明天那个借,在我手里的时间反没借出去的时间多。我虽然心痛,但又无可奈何。乡里乡亲,脸熟面花的,怎好拒绝呢?更何况,他们借鞋的理由又都充分得不得了,好像不借鞋天就塌了,地就陷了,世界末日就到了。我怀疑,借鞋之前,他们一定在家里进行了事前演练,而且不止一遍。

  景山借鞋是为了相亲,不借行吗?不行!能眼睁睁看着让人家亲事黄了?

  老国借鞋是娶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临上马车,才发现脚趾头还在外边露着,你说这鞋借是不借?

  万中走丈人也来借鞋,是为了风光,为了装脸,为了让丈人家看得起。那就拿去风光,拿去装脸,拿去让丈人家看得起吧。

  队长福寿爷去公社开三级干部会也瞄上了我的解放鞋,福寿爷平时待我不错,但我还是犹豫,一借就是三天哪!福寿爷见我犹豫,就变得严肃起来,把借不借鞋提到纲上线上去了。他说,我这是代表咱湖桥生产队去开会,穿得不像样子,人家不是笑话你福寿爷,而是笑话咱整个湖桥生产队。这样一来问题大了,不是鞋的问题了,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路线问题了。可我还是不想借,我想到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我说,福寿爷,不就是一双鞋吗?有啥金贵的,谁穿不是穿?可你个头大,是穿43码的,我的解放鞋是42码呀,肯定不合脚。福寿爷说,你个小鳖儿,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面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你一撅尾巴就知道要屙啥屎,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借鞋吗?我脚大不错,把脚趾头蜷起一点不就得了?

  

  九儿来借解放鞋的时候,我已经顶替福寿爷当了生产队长。

  此前,我的解放鞋已经不再外借了。我在生产队群众大会上宣布这个决定,我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权力。我的理由很充分,现在,我,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了,我代表整个湖桥生产队,代表生产队的每一个人。所以,我不能再赤脚下田,不能再赤脚开会,不管是大队还是公社的会议,我都必须穿鞋参加。

  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当上队长,和我拥有这双解放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福寿爷年纪大了,过了年奔70的人了,精力不济,别说领着社员干活,筹划哪块地种玉米、绿豆还是种谷子芝麻,自己都顾不住自己。把人带到地里,福寿爷靠着墙根就打瞌睡,一睡就是大半晌。人们也不喊他,拣块凉荫,纳鞋底的纳鞋底,织毛衣的织毛衣,年轻人把扑克从兜里掏出来,“啪”一声甩到铺开的布衫上,主三大四王,玩得昏天黑地。他们希望福寿爷就这么睡着,永远不要醒来。反正到晌下工,一天的工分就到手了。

  福寿爷还算有自知之明,割了小麦,碾光扬净,分到各家各户,福寿爷怕背亏集体,弄得大家没饭吃,就向大队提出不当湖桥的生产队长了。

  选举队长那天,全队二百来口人坐在大槐树下,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嗡嗡嘤嘤乱作一团。有人提出要选老国当队长,就有人说老国这人不行,太自私,他家交的肥料土多粪少,纯属黄土搬家。又有人提出选景山,其他人说,景山行是行,可他老婆不行,那娘们每次下地都要掰穗玉米,刨根红薯,掖到裤腰里拿回家。那可是大家的口粮,你多吃多占了,别人就得少吃。叫她男人当队长,还有老百姓过的?

  这时,二奎站了起来,说,我选小三当队长。小三这人不赖,和谁都说得来,还特大公无私,别的不说,咱就说他那双解放鞋吧,村里谁家没穿过?给咱村弄回来好几个媳妇,这样的人不选还选谁?

  二奎提了个头,就有一群人响应,九儿的声音最尖最响,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一声“同意——”。福寿爷笑笑说,你这妮子,当初垒壑子你还不愿和小三搭帮哩,这会是咋啦?九儿小声嘟囔说,好狗记得千年屎!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懂不懂?

  不懂。福寿爷说,那就小三吧。前半句是回答九儿,后半句是一槌定音。

  当了队长,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家里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仓库的钥匙就在我屁股上挂着,一走“叮叮当当”响。我喜欢这种声音,不单是因为它清脆悦耳,而是它沉甸甸的重量。重量代表权力,代表身份,也代表实惠。夜深人静,我悄悄摸进仓库,装上一袋玉米,神不知鬼不觉背回家。于是,我家饭桌上,又黑又硬的红薯馍换成了焦黄带花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子。我也不再赤脚,当队长还光着脚像什么样子?我从会计账上支了五块钱,买来一双白色的尼龙袜,配上草绿色的解放鞋,打扮得人模狗样,在地里转悠。碰到哪天不高兴,把偷懒耍滑的社员叫到跟前,罚他们站在太阳底下,也不管辈份高低,顿着脸骂上一顿。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日你娘!活是这样干的?扣你当天的工分!被训的人顶嘴说,你说你日谁他娘!你喊我娘喊奶奶哩!我知道骂过火了,扭头走开了。

  九儿是给她哥万成借鞋的,万成30出头了,还没娶下媳妇,没尝过女人啥味。突然有一天,他一个小学女同学要来看他,女同学的丈夫去年出车祸死了,是个寡妇。寡妇来看未婚的男同学,事情本身就有了深长的意味,复杂的内容。

  晚上,九儿掐着草辫来找我。九儿掐辫的样子很好看,麦莛在她指头间“呼呼啦啦”响着,像一支美伦美奂的音乐。音乐声中便有一段一段的草辫从九儿手里流出来,长长地拖到地下。她说,小三……我截断她:叫队长!九儿怯怯地喊了一声队长,说,你那双解放鞋明天借给我哥穿穿吧?我说,我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解放鞋不外借了,你不知道?九儿问,连我也不借?我心里说,你咋啦?不沾亲不带故,又不是我媳妇!九儿说,你知道,我哥今年三十多了,还没寻着媳妇,明天人家来相看,他要穿得太寒酸亲事有可能就会黄。中山装是借我大姐夫的,大是大了点,不过还凑合,裤子是借我姨父的,就差鞋了,你看是不是……

  我犹豫着。

  九儿又说,要不这样,我也不白借你的鞋……

  我说咋不白借?

  九儿的脸立时就成了一块红布,我……我……了半天,才狠狠心说,我让你亲我一回……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多次亲过九儿,还骑在她身上,黏拉巴唧的脏东西把裤头都弄湿了。这都是在梦里完成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我连九儿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九儿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以为我在以无言推拒,又说,要不,你还可以摸我……不过只准摸上头……

  没等我回答,九儿关上房门,下了门闩,一口把油灯吹灭,解开了衬衫钮扣。朦胧月光里,便有白哗哗的东西朝我挤压过来,她拿起我的右手,捂在她肥实坚硬的奶子上,左边捂了一会,又换到右边。我晕晕乎乎像是漂在云彩里,身上也像着了火,烧得嗓子眼干疼。九儿拿走了我的解放鞋,屋里地下留着一节节掐剩的碎麦莛,还有一种青草般清香的气息。这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老在回味手搁在九儿奶子上的滋味,把手放到鼻子上闻闻,热热的,香香的。第二天,我在井台上等到了担水的九儿,我说,我要和她谈工作上的事,谈生产队的事,让她吃过午饭到刀把地的大柿树底下等我。说完我丢下愣着的九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九儿会去,即便是她知道我的真实目的,她也会去。我是队长,队长的话是不可违抗的。

  这天中午,在柿树下的玉米地里我睡了九儿。我踩倒一片齐腰深的玉米棵子,在凸凹不平的地上铺好衬衫,然后,剥光了九儿身上所有的衣物,分开九儿的双腿……九儿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她从屁股下取出一块核桃大的土圪垯,扬手扔到玉米棵里,然后像一头待宰的羊羔,摊开自己。我看到,她眼角有湿湿的东西慢慢溢出来,在玉米棵的阴影里一闪一闪的。

  我的一切好运是大哥带给我的,准确点说,是大哥给我的解放鞋带给我的。一年时间,因为频繁穿用,洗涮,和黄土地、石头块的磨擦,我的解放鞋渐渐失去了本来的面目。鞋面的草绿惭惭褪去,成了难看的灰白色;橡胶也不再油光闪亮,显得灰秃秃的;鞋底上的沟渠业已磨平,一走就打滑;鞋帮被石头咬去几块,凹陷进去,像一张失去风韵老女人丑陋的面孔。

  我有一种预感,随着解放鞋的价值不再,我将和我的解放鞋一起被人淘汰遗弃。修补了几次之后,实在不能再穿了,我把解放鞋扔进了猪圈,那头傻儿巴唧的黑猪拼命撕咬着鞋上的橡胶,还有滋有味的咀嚼。这时,我听到村里的钟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钟槌一向由我保管着,这口钟只有我能敲,这是我的权力。可现在,钟被别人敲响了。我赤着脚跑到槐树下,我问,谁这么大胆乱敲钟?景山从人堆里站起来,说,我敲的,咋啦?我说,咋啦?你知道这是啥性质的问题吗?景山不紧不慢地说,别拽你的队长架子了,你已经不适合再当队长了,我们要重新选举新队长。我说,你说说,我咋就不适合当队长了?二奎说,你要是明白人,就糊里糊涂下金殿,当个顺民。要是不明白呢,咱就一条一条把你干的破事摆出来,让社员们都听听,看你还当成当不成这个队长!

  我不敢嘴硬了,事情明摆着,无论是偷队里的粮食,还是和九儿睡觉,一条就足以判三年。

  景山当了队长。投票的时候,大家都朝我脚上看,看过,鄙夷地把头扭开,去看景山的脚。这时我才发现,景山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虽然不是军用的,但你不能说它不是解放鞋。景山坐着,把脚跷得高高的,让解放鞋最充分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着解放鞋的高贵。我知道我完了,我已经没有了价值,人们要去寻找可以利用的新的价值。同时,我也明白一个道理,谁拥有了解放鞋,谁便可以当队长。我暗下决心,再弄一双解放鞋,把失去的队长位置夺回来!

  当天晚上,我给大哥写了封信,让他再给我寄双解放鞋来。大哥很快回信,说解放鞋是他在步兵连时发的,供训练时使用,他现在调到团部政治处当干事,只发皮鞋不发解放鞋了。大哥在信中说,你在家里干农活,泥泥水水的,皮鞋是没法穿的。鞋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无论想什么办法,我必须拥有一双解放鞋,这是我夺回队长位置的物质基础,也是我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队长的位置太诱人,拥有了队长头衔也就同时拥有了充足的粮食,拥有了可以享用女人的权力,拥有了随意训人的资格。

  下第一场雪那天,我无所事事,就想到镇上去转转。其实也不买什么东西,只是心里憋闷,到外边散散心。出村时正好碰到九儿,胳膊上挎了不少草辫,也像是去赶集。我问九儿,去赶集?九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自从不当队长,九儿不大理我了,碰了面,脸一红,头一扭就过去了。约她几次去刀把地的大柿树下,她都没去,让我白白在野地里空等半天。我说,九儿,正好我也去赶集,咱一起走吧。九儿犹豫片刻,说,你先走吧,我忘了带手绢,还得回家去拿。说罢扭头又回了村。

  我在镇街上无滋无味地转了一圈,中午,在小摊上吃了一碗凉粉,看看时间还早,就走进了供销社。供销社不大,只有三间门脸,角铁焊成的货架上大部分空着,稀稀拉拉摆着些灰蓝色的布,纸盒点心,水果糖,还有煤油食盐啥的。

  我在柜台拐角处发现了解放鞋,明显是仿着军用鞋做的,做工却和军用鞋差老鼻子了。鞋面上的帆布说绿不绿,说黄不黄,橡胶表面也很粗糙,大老远就能看到上面凸起的小疙瘩,和景山脚上那双一模一样。我眼里放出光来,和狼饿极时发出的光差不多,一定也是绿莹莹的。营业员是个女的,40来岁,胖得像只鸭子,走路一拽一拽的。我想也没想,对胖鸭子说,给我拿双解放鞋。我翻来覆去地看,说,你们卖的这叫解放鞋吗?咋这样难看!

  胖鸭子鄙夷地乜斜我一眼,又给我拿了一双。我又挑出了染色不匀的毛病,要她再拿一双。胖鸭子有点烦,一下子抱来四双,让我挑。这时,那边有人喊她称盐,趁她离开的时候我拿起其中一双,迅速塞进棉衣里。然后说,不买了,把鞋收回去吧。

  那个胖成鸭子样的营业员,人长得不怎么样,心计城府却很深,她给别人称盐时,一只眼看秤,一只眼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当我转身离开时,她朝另两个男营业员使了个眼色,把我堵在门口。解放鞋从我棉衣里搜出以后,胖鸭子上来就是一个耳光,说,撒泡尿照照你那样儿,像是穿得起解放鞋的人吗?还挑三拣四的,不就是为了偷吗?奚落一番,他们开始商量怎么处置我,商量的结果,是把我押到公社公安特派员那里。

  就是这时,九儿走进了供销社。她来卖草辫。几十盘草辫捆在一起,背在背上。见我胳膊被人扭在背后,长长地“咦——”了一声,问扭我的人: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胖鸭子说,咋啦?问他自己!我没脸见九儿,把脸扭到一边,调给九儿个屁股。胖鸭子说,你没脸说是吧,我替你说,他偷了供销社的解放鞋!九儿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一双解放鞋多少钱?

  胖鸭子说,5块,这可不是小数目。

  九儿把草辫放到柜台上,说,这是30盘草辫,我掐的辫儿我知道,应该卖一级。一盘一毛八,一三得三,三八二十四,值五块四毛钱。我把解放鞋的钱替他出了,你们放了他吧。胖鸭子问她和我啥关系,咋舍得为一个小偷出这么多的钱。九儿脸红了一下,说,啥关系也不是,一个村的邻居。

  事后我才知道,九儿那30盘草辫的钱早就有了下家,身上的棉袄已经穿了四年,破得不能再穿了,要买块布料。为家里称几斤盐,灌二斤煤油,还要为爹添置一双棉鞋,为娘买条头巾啥的。可现在,九儿手里只有四毛钱了。她把仅有的四毛钱递给胖鸭子称盐,想了想又抽回来一毛,到旁边柜台上买了20粒糖豆。糖豆有红有白有绿有蓝,数出10粒,放到我的手心里,说,走,咱们回家吧。

  回村的路上,我说,九儿,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我人可就丢大了,说不定现在在公社关着呢。欠你的钱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你的。她说,你拿啥还?你会屙金还是会尿银?我说,我五尺高的汉子,不缺胳膊不少腿,还能挣不来五块钱?她当时就噎了我一句,说,会挣钱还去偷?我说,这事可不能让咱村的人知道,要不,我就没脸见人了。九儿说,我憨了傻了?说这干啥?我说,九儿,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脸红,我咋会那样对你呢?净干些畜牲不如的事,九儿,你能原谅我吗?

  九儿没有说话,没说原谅我,也没说不原谅,迈着轻盈的步子,只管走她的路。我像狗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快到村头,九儿站下,把解放鞋递到我手上,说,拿去张狂吧!

  我哭了,流着泪说,九儿,小三也是个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干人事了,小三要扎扎实实地过日子了。

  【责任编辑 张颉 zhangjie20072007@sohu.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