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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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那时,秀水河自北而南行,水深且急。岸边有村,河之东曰东村,河之西曰西村。只有到冬春水瘦时节,两村之间才互有联系。至夏秋两季,河水丰盈,东西村虽“鸡犬相闻”,却也“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有人想过河,要往下游走四十多里路,方可雇船渡水,极不方便。

  有一年夏,秀水河暴涨,浊浪排空。河西村突遭“中央军”袭击,全村有三十多青壮年被抓丁,当了国民党兵。一时间鸡飞狗咬,哭骂声震天动地,好不凄惨。而此时,对岸的东村,恰恰有共产党的部队休整,眼见西村遭劫,也只能望河兴叹却束手无策。

  水大不可逾越啊!

  后来,西村就多一些为国民党做事的,有人戏称为“黑村”;东村呢,共产党的休整部队一走,便自愿跟去了三十多人。这样,东村就多了一些为共产党做事的,有人戏称为“红村”。此是后话不表。

  且说东村有一位叫徐子荣的青年,识文断字,能说会道,也准备辞父别妻参加解放军。可部队的首长对他说:你呀,细皮嫩肉的,打不了仗,吃不了苦,就留在家乡干吧。等咱革命胜利喽,有你干不完的活,在哪儿都是革命。

  部队前脚刚走,一位姓王的大胡子就住进了他家。大胡子是土改工作队长,他看徐子荣天资聪颖,又有点文化水,便和东村惟一的秘密共产党员胡文坤一起,让徐子荣举拳头宣誓,加入了共产党。王大胡子叮嘱徐子荣要多为共产党做事。

  不久,王队长因为战事吃紧,把一个装着干部花名册的军用挎包寄存在徐子荣家后,就随军南下了。王队长走了没几天,胡文坤在过河去西村收军鞋时不幸溺水身亡。这徐子荣就成为东村仅有的一名共产党员了,就连他的父亲徐怀德,妻子张小秀都不知道。

  时间不长,便有国民党的军队驻扎在东村。他们看徐子荣能说能写,就让他当了保长。徐子荣的父亲徐怀德说啥也不让他干这差使,驻军的团长把眼睛一瞪说:少废话!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我说了算!想不干,我先把你们抓起来关几天再说!

  无可奈何,徐子荣就成了东村的保长。从此,徐子荣一面偷偷地为共产党送情报,当联络员,一面又张罗为国民党军筹军粮,收捐税。但有一样,他从不和老百姓吵闹,更不耍威风,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保长名义上是给国民党当的,实际上他是千方百计替老百姓着想的。

  父亲徐怀德暗地里告诉他说:子荣啊,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做事一定要留条后路哇。徐子荣就点头:是,爸爸,您老放心,我知道该咋做,我不会辱没咱徐家的。

  为避战乱,徐怀德和徐子荣偷偷在自家西屋的炕洞挖了一条暗道,直通房后的小山梁,遇有急事,便可藏身。

  果然,共产党得了天下。

  共产党专为老百姓做好事,为他们分田分地,成立互助组,初级社,并在东村建立了区人民政府。接着,便开始镇压反革命,把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执行枪决。徐子荣属于敌伪人员,也在镇压之列,当区政府的干部到他家去执行逮捕命令时,却不见了踪影。

  区长对徐怀德说:你也是知书达理的文化人,徐子荣是反革命分子,一定要跟他划清界限,知道他的下落千万别瞒着,及时向我们报告,如果窝藏罪犯,那后果你是知道的。徐怀德赶紧说:知道,与罪犯同罪。请政府放心,我会劝子荣来自首的。

  其实,东村最大的文化人就是徐怀德。他教过私塾。此人走路不急不缓,说话不紧不慢,做事不慌不忙,深得村里人的敬重。此前曾经有人向他透露,区长要抓徐子荣。徐怀德听后万分着急,虽然徐子荣没什么民愤,可他毕竟当过保长啊,开大会一旦有人诉苦,群情激愤,说不定也会掉脑袋的。

  夜里,爷俩商量着怎么办才好。父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啊,可是全国都如此,怕是不行。儿说:我不怕,我还是共产党员呢,没少给咱们共产党办事。父说:谁能证明?王队长杳无音信,胡文坤早已亡去。说这些都晚了,火烧眉毛,顾眼前吧。儿说:王队长走时留下的那包里装的一些干部花名册,咱们献出去,能表明我的身份吧?父说:没用的,那些人谁都不认识,留着吧。将来王队长回来找,咱咋办?

  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躲在地道里,昼伏夜出,等运动过后再见机行事。说句实在的,徐怀德不忍心让子荣去外面,这个从小就失去娘的孩子,是他的心头肉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会受不了的。

  子荣的妻子张小秀也不愿意他流浪他乡,结婚五年,从未离开过,他们的闺女只有4岁,一老一小,日子咋过呀?徐子荣呢,更不愿意离家出走,舍不得抛下娇妻爱女慈父,去让他们承受更多的痛苦!

  从此,徐子荣的生活颠倒了:白天睡觉,夜里和家人团聚。由于见不到阳光,几个月下来,他的脸色惨白,他对父亲哭着说:爸啊,我实在受不了啦!父亲拍着他的头说:再忍些日子吧,等这会儿的风头过去咱们再想办法。徐子荣知道这是父亲为了他好。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样相对平安地过了两年。期间,区政府的人也来查过几次,没看出什么问题,也就慢慢松下来。令徐怀德父子庆幸的是,政府镇压了不少反革命分子,连一般的日伪小职员都枪毙了不少,不管怎么说,已经逃过了一劫啦。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张小秀怀孕了!

  徐子荣和张小秀都不过四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好年龄,夜里不干些啥是说不过去的,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最着急的莫过于徐怀德了,他看着哭成泪人一样的张小秀,和傻子一样的徐子荣,说:莫慌,明天我去东山镇请郎中,看看如何?

  徐怀德便去东山镇找熟人郭大夫,郭大夫一听是给徐怀德儿媳妇打胎,忙摇手:我家祖训,缺德事不干!无论徐怀德怎么样苦苦哀求,郭大夫就是不允。无奈,徐怀德满腹愁绪地返家。

  这事儿叫徐怀德如何不愁呢?

  你想想,外面的人都知道徐子荣逃走两年多了,张小秀怀孕,是咋回事呢?这万一要把子荣扯出来,不是白提心吊胆过了七百多天吗?再说,那肚子眼看大起来,想裹是裹不住的。当时农村的条件特别艰苦,如果妇女怀孕,没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像手术引产呀等等,没人会做。有个别草药先生能用中药堕胎,但他们很少干,认为那是伤天害理的活儿。

  徐家父子在忐忑不安中,看着张小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徐子荣倒没什么,他已经做好豁出去的准备了。而徐怀德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便看不见一根黑头发了。

  让徐家担心的事儿,终于找上门来。

  那天,区长领着几个人来到徐家,区长指着已有七八个月硕大肚子的张小秀,沉着脸问:徐先生,徐子荣在哪?应该告诉我们啦!徐怀德满头的汗就流下来,脸色也越发惨白,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区长说:你家窝藏罪犯,就等于包庇罪犯。快说吧,纸是包不住火的,她的肚子把什么都告诉我们啦!突然,徐怀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我对不住政府了,她那肚子是我……

  区长一惊,问:是你?真的?徐怀德扬起左手,抽了自己一下嘴巴,又扬起右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不是人,我是个畜生,我不要脸!说罢,两行清泪流过面颊。

  区长悻悻而去,临走时,区长指着徐怀德的鼻子嘲讽说:你,什么徐先生!纯粹是扒灰先生!听到这句话,徐怀德像被人抽掉了筋骨一样,瘫软在地上。

  接下来,东村召开了徐怀德的批斗会。村民们怒火中烧,对徐子荣到没有什么意见了,完全都集中在徐怀德老不正经,伤风败俗这件事上。有人还甩石子击中了徐怀德的头部,他当场便昏了过去。

  夜里,徐子荣和张小秀抚摸爸爸的伤口,痛哭流涕,徐怀德的双眼紧闭,摇头说:哎,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一个月后,张小秀生下一子,取名徐敬祖。

  徐怀德伤好了以后,要每天家里家外的忙,村里一帮小孩追着他叫“爷爷爸”。徐怀德急火攻心,跌倒在地,被人抬回家时,口不能语,全身瘫痪,整日躺在炕上,只有那双深浊的眼睛瞪得很大的,盼能看到什么。当张小秀把孙子抱到他面前时,他的眼睛便放出光来……

  一天,有一辆吉普车开到东村,那时候东村的人们还没见过这东西,便都跟在车后头,有小孩把车领到了徐家。车上下来的一位大大胡子,急忙走进屋里,一把攥住了徐怀德的手,流着泪说:徐先生,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了!徐怀德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对来人脑袋动了动,便闭上了眼睛。

  张小秀抱着儿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大胡子一下扑在徐怀德身上,哽咽着自言自语,我回来晚啦,回来晚啦!这时,徐子荣从西屋里窜出来,抱着父亲捶足顿胸,喊到:爸爸呀,你死的冤啊,是我害了你!

  后来知道,那位大胡子,就是当年的王队长,现在已经是江南名城的市长了,他领着徐子荣找区里,找县里,为徐家父子平反,并让徐子荣参加了工作。徐子荣果然不负众望,努力工作,最后官至副处离休,享年八十。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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