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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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怕惊动楼道里的声控灯,女人走得蹑手蹑脚。小心地按响门铃后,里面问,谁啊?女人答,老吴是我啊。心慌慌的,怀揣的那条香烟也跟着蹦跳,震掉领口上的雪花。门开了,只开了一条缝。逆光中吴厂长的脸,和这条缝一样长。

  女人慌忙挤进去,一进客厅她就掏出那条香烟,放到沙发上。吴厂长礼貌地笑着,真是稀客啊稀客!却仿佛没看到香烟,只顾给女人倒茶。女人把香烟从沙发上拿起来,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女人说看电视呐?吴厂长说是啊。女人说嫂子回娘家了?吴厂长把茶杯递给女人,说,是,得回去三天五天,下午刚走……你喝茶……有事吗?

  女人说没事。吴厂长说没事?女人说真的没事。她盯着玻璃杯里缓缓下沉的茶叶,心再一次慌起来。她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把香烟往前推了推。吴厂长说你这是干嘛呢?女人笑笑。然后两个人开始看电视里的连续剧,不再说话。一集播完的时候,女人突然说,听说厂子里明天有个领导会议,要从下岗职工里挑几个人回去上班,有这事吗?吴厂长愣了愣,说,好像是吧。女人说,哦,然后接着看电视。第二集临近结束的时候,女人突然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老吴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要我吗?女人的脸,憋得通红。

  吴厂长“扑”地把嘴里的茶水喷出去,他愣愣地看着女人,他说妹妹你什么意思?女人没有回答,开始脱衣服,她先脱掉了身上的军大衣,然后脱那件粉红色的套头毛衫。套头毛衫被她头上的发夹勾住,女人用了力,一缕长发便被她撕扯下来。吴厂长说别别别。女人不管,继续往下脱。到最后女人只穿了乳罩和裤头,她低着头,瞅着自己小巧的脚尖。女人低声说,老吴。

  吴厂长说别别别,这样不好啊妹妹,眼前白花花的身子却晃得他的眼睛喷火。吴厂长喝一口茶,再看看女人。女人仍然站在那里,垂着头。吴厂长想等女人说些什么,可女人什么也不说。吴厂长使劲咽一口唾沫,又咽一口,吴厂长说,妹妹我先洗个澡吧。

  很快他就从洗手间出来,他说今天还是不要了妹妹,正好赶上热水器坏了。女人说没事,你不用洗的,女人进了洗手间,反插了门。她放了满满一浴盆凉水,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去试,水刺骨的冷。

  吴厂长轻轻敲着洗手间的门,他说你也不要洗了……别洗了……你别犯傻……这么凉的水,会落病的。女人不应,她蹲在浴盆里,不断往身上撩着水,“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后来女人想在浴盆里坐下,却每蹲到一定程度,就像触电般猛地跳起。很长的时间里,女人不停地试图坐下,又不停地条件反射般蹿起,那样子很像一只牵着线的木偶,正表演着节奏单调且乏味的舞蹈。在上下蹿跳的间隙里,她狠命地搓着自己的身子。女人的牙关颤着,“嘶嘶”的吸气声很快变成牙齿相撞的“得得”声。女人雪白的身子开始慢慢发红,然后变紫。她听见吴厂长仍然在外面轻声叫着,你别疯……你别疯……会落病的。终于吴厂长不再说话,好像他把电视机调出了很大的声量。

  那天的女人很干燥,她想说服自己变得湿润些,但终于没能做到。离开的时候天还下着雪,女人慢慢往回走,手里捏着自己的那一缕长发。在经过一个垃圾箱的时候,女人把头发扔了进去。雪反着银光,把头发镀上金属的质地,然后很快被继续飘落的雪花掩盖。

  

  女人扶着浑身浮肿的男人,走在医院花园的甬道上。那是第二天的黄昏,女人的另一只手拎着一瓶红葡萄酒。男人说天这么冷,咱们还是回病房里去吧。女人说坐一会吧,她把脱下的军大衣铺在甬道边的长凳上,然后扶男人坐下。女人轻轻地咳了一声,男人说你感冒了?女人说好像是。男人说你多穿点嘛,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这些时男人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其实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够看清东西,眼前只是一个粉红色的轮廓。一个粉红色的单薄轮廓在银白的雪地中突兀出来。男人觉得自己的妻子,像一朵挣扎着开放在冬天里的荷花。

  女人把酒打开,递到男人手里。喝点吧,女人说,咱们好久没喝酒了是吧?女人用牙齿咬着下唇,目光躲闪着男人。男人说这么冷的天喝葡萄酒?要庆祝什么吗?女人说什么也不庆祝,就是喝点酒。男人笑了,他说你帮我看紧大夫,被发现要挨骂的。女人就站起来,绕到男人身后,却用两只手搂着男人的肩膀,暖哄哄的身子贴紧了他的后背。她觉得男人的心脏跳得很快,却发出没有节奏的混浊的钝响。男人贪婪地连喝几大口,满足的嘴角流着鲜血颜色的酒液。男人回过头,却听见女人正在轻轻地抽泣。男人问怎么了你?女人说没怎么。男人问到底怎么了?女人说真的没怎么……给我也喝两口。

  他们扔掉了空的酒瓶,开始往回走。男人走得非常吃力,身后留下的不是两行脚印,而是两条深深的雪沟。快走到病房的时候,男人突然说,我真的不想呆在医院了,回家吧明天。女人说,好。男人吃了一惊,他瞅着女人的轮廓,你说什么?女人笑笑,我说行,明天我来接你。男人的脸忽然间变得光彩照人,他说就是就是,反正治不好了……我知道治不好的……再说别治了,都欠了二十多万了……怎么还?

  女人再一次流了眼泪,这次她没有回避自己的丈夫,而是把脸埋在男人的胸膛里大声地哭泣。男人说别哭了,说不定回了家,病就好了。到时我还带你回乡下老家,还爬那棵最高的杏树,还给你摘杏儿吃。女人听了,哭出了更大的声。女人说你应该恨我,我弄不到钱给你治病。男人笑着说,傻丫头。女人说我对不住你,我真的没有办法啊!男人笑着说,傻丫头。

  离开时,女人吻了男人,在病房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女人咸咸的眼泪流进男人的嘴里,让男人忘记了不好意思。

  

  天刚刚黑的时候,女人再一次把门铃按响。里面问,谁啊?女人说,是我。然后女人便看到吴厂长的那张脸。他的脸被门挤着,仿佛有些扭曲,五官含糊不清地微笑。

  那条香烟仍然放在茶几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吴厂长穿着睡衣,一边给女人找茶杯,一边打开电视。女人说你不用麻烦了,我今天去厂子了。吴厂长说,哦。

  女人低着头,盯着透明的玻璃茶几说,他们说你已经不是厂长了。吴厂长把茶杯递给女人,女人没有伸手去接,吴厂长就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他说是啊,半个月前,上面就通知了。其实我在厂子早就没有实权了,再说我也该下来了,救不活这个厂子,还赖在上面干嘛?

  女人从茶水的蒸气中抬起头,吴厂长发现女人的眼睛通红,满布着血丝。女人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昨天,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吴厂长说你也没问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他在女人身边坐下,拿起茶几上的一只桔子,剥好了,递给女人,女人仍然没有伸手去接。吴厂长说你怎么了?

  女人转过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抖动着,胸脯剧烈地起伏。吴厂长赶忙说我昨天问你有事吗,你说没有,我以为你真的没事。顿了顿,吴厂长说,如果我昨天做错了什么,那么今天,我向你道歉。

  女人的胃猛地抽搐一下,她感到那里有一堆越烧越旺的火。女人说你不用道歉,你永远都不用道歉。吴厂长嘿嘿地干笑了一声。女人问热水器今天修好了吗?吴厂长没有说话,他站起来,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然后走向洗手间。

  女人突然像野兽般蹿起,嚎叫着扑向吴厂长,她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刀锋磨得锋利和雪亮。吴厂长回过头,他看到女人的眼泪正在空中向下洒落,有一滴泪近在咫尺,被女人的刀锋,准确地劈开。

  《*市晚报》本地新闻版:

  本报讯昨天夜里,某小区发生一起凶杀案。据悉,死者是市皮革厂前任厂长吴某。

  昨天夜里十点钟左右,有小区居民听到从小区的某单元传来几声男人的惨叫。大约五分钟后,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从一个窗口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当人们冲进屋子,发现吴某身上被砍二十余刀,已经死亡。现场留有一把沾满鲜血的菜刀,菜刀上的指纹,与跳楼者吻合。另,警方怀疑跳楼者在死亡前,喝下了掺有某种毒液的红葡萄酒。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公安机关恳请知情市民提供线索。

  本报讯我市皮革厂在经过两年的调整整顿后,已遂步摆脱连年亏损的局面,正向好的方向发展。目前他们的二期工程即将建成投产,据悉,两年前下岗的皮革厂部分职工,将会得到重新上岗的机会。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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