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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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6年

寒冰林立,积雪阵列,漫天皆白!

  如此肃杀的一个冬天,如此残酷的一场大雪!

  这是在一九四八年之冬,“青即战役”前夕,老马和刘部长奉命便装潜入即墨城侦察。不料傍晚时分出城不远,就被叛徒发现。敌人把他们死死咬住,枪声的追逐逼得他们无处匿藏,他们只好边打边撤,踏着没膝的皑皑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了“落马坡”。

  “哎呀老马,咱们跑不掉了!”刘部长惊恐地止住了脚步。

  原来,即墨之东的古战场“落马坡”三面临渊,是处绝地。特别是“落马坡”后的“落马涧”,更是猿不可攀,马不得过,深不可测!

  “不要急,注意隐蔽!”老马大喊一声,一把将刘部长拉到一块巨石之后,“我还有三十多发子弹,敌人上不来的。天黑透了,咱们就突围!”老马顺手甩了一下“二十响”匣子枪,却没有射击。因为敌人已和他们拉开了距离,短枪不足以对敌构成杀伤。

  带兵追击的,是国民党军赵保原部的一名团长。他从不断倒毙的士兵纷纷额头中弹判断出,前面这两个穿粗布棉衣的“共军”里面,必定有一个是华东“十三纵”里,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枪一洞”老马!

  据说,“一枪一洞”老马弹无虚发,枪枪夺命,且专打人的前额印堂!据说,老马曾单枪匹马一夜间奔袭百里,深入大崂山腹地,生擒土匪出身的汉奸“迟三膘子”!“迟三膘子”的手下追到惜福镇就不敢再追了。因为不知不觉中,他们浩浩荡荡三十多号人,只剩下了八个……

  反正他们也逃不掉,何必要和他们死拼?“国军”团长深知“落马坡”的地形,挥手止住了队伍。

  天很快暗了下来,漫坡的白雪泛着冷光,与身上冷凝下来的汗水内外夹击,把饥寒交迫的老马和刘部长冻得抖作一团……

  而近千米之外的“落马坡”下,“国军”却一字排开,燃起了十几堆熊熊大火。

  “你先眯一会儿吧,到时候我叫你。”老马打了个哈欠,对刘部长说。刘部长扶了扶眼镜,使劲地揣了揣棉衣,局促地躲到一个稍能背风的山洞里。

  不料到了下半夜,体弱的刘部长却突然发起了高烧。

  “老马不行啊老马,我浑身没劲儿,冷得不行。走不了了!”刘部长使劲地收缩身体,束成一团,额头却是热得烫人。

  在这凝肌裂肤的干冷之夜,老马也束手无策,他甚至无法为战友生上一堆火——光秃秃的“落马坡”上黑白分明:黑的是大大小小的山石,白的是深深浅浅的积雪。

  “落马坡”下的火堆彻夜未熄,“落马坡”上的老马一夜无眠。

  借着黎明的晨光,老马发现,与敌相距的这一千米之内无遮无拦,要强行突围,几乎不可能!

  “怎么办,老马?”雪虽不能充饥,已不能起身的刘部长还是攥了一个雪团,勉强往干裂的嘴里硬塞。这个只有地方工作经验的大学生,濒此绝境,不自觉地一切都依靠起老马。

  “硬冲我们是下不去的。”老马再次目测了与敌距离,看着无遮无拦的“落马坡”,无奈地摇了摇头,“特别是你又这样……要硬冲下去,我们都会被乱枪打死!”

  “老马,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刘部长猛地探起身,惊惧地抓住老马的胳膊,似乎怕老马独自突围而去。此时,他的精神与他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像个孩子。

  “放心吧刘部长,咱们生死都在一块儿!”老马一口咬破棉袄的一只袖子,蹲下来拽出一团棉絮,和着一个雪团,狠狠地吞了下去……

  三天后,老马和刘部长竟整整吞食了两只棉袖!

  “刘部长,准备一下,咱们今晚下山!”老马费力地提上裤子,搓着两只光溜溜的膀子说。三天来,他已两次便血。堵在肛门的棉絮,都要用手往外抠拽……“与其在山上冻死,不如拉上几个垫背!咱们还是下半夜走!”

  刘部长却是怔怔的,似未听见。

  深夜,老马在凛凛寒风中醒来,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刘部长,才发现刘部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老马眼含清泪,匆匆把战友的尸体抱进山洞。因为他已没有多少时间,三天来水米未进的他开始感到浑身乏力,随时都可能倒下!

  老马把自己无袖的棉衣留给刘部长,把刘部长的棉衣内层撕开,露出里面的棉花,反穿到自己身上,作成一个简易的“迷彩服”,伏在雪地上慢慢向山下潜行。

  积雪和寒冰浸透肺腑,欲和老马凝为一体。而老马已别无选择:他要么突围成功,送回情报。要么,就是与敌同归于尽!

  那枚唯一的手榴弹已拧开盖子,斜插在老马的腰上。

  火堆渐渐地近了,柴木燃烧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万幸!敌人竟没有发现!

  距离火堆越来越近了,再企图隐蔽已是掩耳盗铃。老马僵硬的身体似是恢复了弹性,猛地从地上弹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如巨神天降!

  火堆旁,却空无一人。只有十几堆树桩和结节木在噼噼啪啪虚张声势地燃烧。

  老马踉踉跄跄摸进山下一个老乡家里,狼吞虎咽地嚼着老大娘拿出的几个高粱面儿饼子。

  “大……大娘,山下的队伍呢?”

  “走啦!两天前就走啦!听说‘八路’要打即墨城了……还别说,这帮国军还真不算太混帐。那个当官儿的,一下就给了俺老头子十块大洋,却只要俺老头子每天晚上在山下烧十堆火。这样的好事儿,再往哪里去找?”老大娘拽着漏风的嘴,絮絮叨叨地说着。

  老马刹时目瞪口呆,一口饼子卡在了他的嗓子眼儿……

  三天后当老马赶回海阳部队驻地,许世友将军的部队已拿下铁骑山,直插即墨侧后,横扫青岛……

  你们肯定听说过刘部长“渴饮雪、饥吞毡”,艰苦卓绝与敌周旋于“落马坡”四昼夜的故事。因为如今“落马坡”上高高耸立的,是革命烈士刘部长的纪念碑。而我所知道的那个“贪生怕死,畏敌如虎”的老马,从部队复员后便回到了农村老家,默默度过了自己落魄的一生。

  历史的真实,有时就是如此这般,残酷,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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