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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六0年闹饥荒,百里沉湖用盛产的莲藕、鱼虾、蚌螺、水草,救活了周边上百万的穷苦百姓。
我们一家七口就是靠父亲刘洪宽在湖里打鱼挖藕维持生计,且过得比较宽裕。那时,物资匮乏,价格飞涨,大点的鲫鱼黑鱼在黑市上能卖到七七八元甚至十元一斤,碰上好运气,父亲一天能捕到十几斤二十几斤的,就是一百几十元。为了少饿死人,上面的政策比较宽松,社员下湖的收入大部分归个人所有,日积月累,父亲很是攒了一笔钱,又偷偷在黑市换了许多银元,装了满满的一罐,大概有几十上百块吧。
父亲脸上的光辉,几乎照亮了整个刘家村。
这在当年的中国,不能不算个奇迹。
老地主刘茂林家就阴云惨惨了。解放十年了,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二十多岁的人了,干什么都比别人差一大截。同样是下湖,别人筐堆篮满,他俩却常常空手而归。村人就笑:“过去剥削饭吃惯了,现今可不行罗!”
一天晚上,父亲将喂在大木盆里的鲫鱼点了数,换了水,准备安歇。老地主刘茂林轻手轻脚地敲门,轻手轻脚地进来了。父亲很客气,递给他一支“喇叭筒”(手卷烟),他惊惶惶地不敢接。父亲说:“他大伯,抽一支吧。”他才惊惶惶点上,吸得很不顺畅。
父亲问:“有啥事吗?他大伯。”
“他大叔,我不敢启齿呵。”
父亲阶级觉悟一贯不是很高,土改时,工作队要将一户大地主的房子分给他,他害怕“变天”,坚决不肯要,平时见到村里的阶级敌人们,该叫叔照样叫叔,该叫伯照样叫伯。
“说吧,有啥事要我帮忙吗?”
老地主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他大叔,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不剩分文,您能不能将那……二十块……银元……还我,”扑地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大叔救救我吧,一家六口不能等死呵。”
父亲急忙拉起老地主,猛然想起解放前夕那一年,妻子重病,向老地主借钱,老地主犹豫了一下,“救人要紧!”就给了父亲二十块银元。过了一年多,解放了,土改了,这笔债自然就吹了。
想了一下,父亲说:“他大伯,当年你救了我的急,我一直搁在心里,不敢忘记。可这是犯法的事呵,这债,政府早就一笔勾消了。”
老地主哆哆嗦嗦:“知道,知道,我走投无路呵,只好出此下策,求大叔您了,救救我们吧!”
父亲点了点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从罐罐里掏出二十块银元,还给了他。
靠这二十块银元,老地主渡过了劫难。
转眼到了“文革”,阶级斗争喊得整天价响。老地主为二十块银元的事惶惶不可终日。他想交待“反攻倒算”罪行,又怕连累父亲;不交待,又怕父亲揭发他。每次见到父亲,都是一副可怜可嫌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村里召开老地主的斗争会,父亲上台哼哼哈哈讲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心中的“冷病”才好消了根。
又一晃到了改革开放,老地主早已离开人世。他的两个儿子带领几个孙子在广卅、深圳、海南等地做布匹生意,资产上到一千多万,成了全乡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有一天,年近九十的父亲靠在墙山头晒太阳,正迷糊着,突然被老地主的两个儿子叫醒。
进屋后,老地主的两个儿子喊了一声大叔,双双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大儿子立马从闪闪发亮的黑包包里拿出五打崭新的百元钞票,放在父亲当年存银元现在装冰糖的罐罐旁,说:“父亲临终前嘱咐,一定要报大叔的大恩大德,这钱,请您收下!”平时常犯迷糊的父亲此刻却异常清醒、坚决:“老辈们的事,该了的,都了了,钱,你们拿回去吧!”
临死的前三天,父亲一天到晚迷迷糊糊地唠叨:“农业学大寨,围湖造田,沉湖没了、波浪没了、莲藕没了、鱼虾没了、水草没了、再碰上饥荒年,拿啥救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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