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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占据一个双人座位，直到两个小时后才上来一位姑娘。为这位姑娘送行的女士应该是她的母亲，她似乎对自己的女儿不太放心，向她作了详细的交待，行李应该怎么摆放，不要随便打开窗户，不要同陌生人交谈，等等。
火车启动的时候她跟她的母亲告别，她那动听的声音使我浮想联翩！
我想和她交谈点什么，以便打发这无聊的旅途。事实上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因为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到最后我说：“你是南乡人吗？”——我能说出这个地名，是因为我听到她妈妈告诉她在那里下车。
我的声音可能吓了她一跳，她低低地惊叫一声，末了，说道：“哦抱歉，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人。”
没关系，这是常事，眼明目亮的人往往连鼻子底下的事物也看不到，因为他们要看的东西简直太多了，而像我这样完全看不见的人反倒对周围的事物一清二楚。
“我开始也没看见你，”我说，“不过我听到你进来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发现我是个盲人，不过我在祈祷她不要发现，否则，鬼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我到南乡下车，”姑娘说，“我的姐姐在那里接我。你到哪儿去？”
“我到湖关，我的家在那里。”我说。
“啊，真好！我很喜欢那里，我喜欢那里的庙宇，还有那附近的湖泊和村庄。”
“不错，那确实让人难以忘怀，”说着，我脑海里回想起眼睛没瞎时所见到的情景。“那些肃穆雄伟的庙宇，座落在广阔的山峦之间，不论是学者还是强盗，到了那里都能受到震撼的洗礼，到了傍晚，寺院里钟声敲响，山脚下缕缕炊烟升起，间杂着狗吠声和牧童的哨笛，西沉的斜阳落在湖水里，那种动与静的完美结合，只需一眼，便让观者无法释然……”
姑娘默默无语，是我的话打动了她？还是她把我当作一个哗众取宠的小滑头？接着，我不小心漏了一个马脚，“外面天气怎么样？”我问到。
幸好我的愚蠢的问题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你干嘛不自己看看窗外？”
窗子是开着的，我便把脸转过去，假装欣赏起外面的景色来。在我失明以前，我对这一带再也熟悉不过，我在脑子里回忆着路边的电线杆子飞快地向后闪去的情形。“你注意到没有？”我冒险地说，“好像我们的车没有动，是外面的树在动。”
“这是有趣的然而也是平常的现象。”
我把脸从窗口转过来，朝着姑娘，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默默无语。“你的脸很有趣，很特别。”我变得越发冒险起来，然而，这种评论是不会错的，因为很少有姑娘不喜欢奉承。
她舒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好像一串风铃响在我的耳边。“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她说，“别人都说我的脸漂亮，我都听腻了，只有你换了一个字眼。”
呀，这么说来，她确实长得漂亮！于是我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是啊，有趣的脸同样可以是漂亮的脸啊。”
“你真会说话。”她说，“我想我的这趟旅程因此变得有趣极了。”
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中，我越发胆大起来，我说：“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为什么一个人旅行呢?你的男朋友呢？”
这一次的提问明显失之计较，因为姑娘沉默了大约一分钟，使我很为自己的冒昧后悔不迭，但是她还是回答了我：“我的姐姐住在那里，她告诉我那里有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可能我会感兴趣。”
“哦，天哪，音乐会，是谁的？”
“常静，知道吗？我很喜欢她的乐曲，用后现代的演奏风格来表现古典的唯美主义，曲子既避免了金属音乐的喧嚣，又没有民族乐曲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的，常静，这么说，我和你的看法一致，我也很喜欢她的乐曲，比如《未来城市》，《媒》，我总是说这样的音乐百听不厌……”
……
关于音乐的话题在我们之间逐渐洇开，也就是说我们谈得无比默契。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是别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后来我盘算着姑娘的终点即将到来，而我却是多么渴望她还能留在我的身边，她的声音就像山涧里淙淙的流水。我已经不再考虑她是否会发现我是个盲人了，于是，我从衣领里掏出脖子上的吊饰，拿给她看。
“这是某次音乐会后得到的纪念品，它对我是多么的珍贵啊，所以我要送给你，希望你能记得这次旅行，美丽的姑娘。”
“啊，多么漂亮的小玩意啊！愿真主保佑你，好心的先生！”
汽笛一声长鸣，车轮的节奏慢了下来。车外和车里的喧嚣声立时响成一片。车门附近传来一位妇女的尖嗓音，那想必是姑娘的姐姐了。
“再见！”姑娘说。
她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撩拨着我的心房。我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可是她已飘然离去，只留下一丝清香萦绕在她站过的地方。
门口有人相互撞了一下，只听见一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上，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了起来。
列车再次启动，飞滚的车轮唱起了一支缠绵的歌谣。车厢在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在想着那位姑娘的头发，是留着抓髻？还是长发披肩？或者是短发？我在分明的光天化日里陷入一片漆黑！
我感到旁边又坐下了一个新的旅伴。
“对不起，刚才坐我旁边的那位姑娘，你看到了吗？”我搭讪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留着长发还是短发？”
“这我倒没注意，”他听上去有些迷惑不解。“不过她的眼睛我倒注意了，那双眼睛长得很美，可是对她毫无用处——她完全是个瞎子，你发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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