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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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见他端个破碗,一拐一跛地挨家挨户乞讨;讨到这条街上,隔壁的七爹总是满满地盛一碗饭给他:“唉,造孽啊!好歹你也打过日本鬼子……”

  每逢此时,对门的万经理总要接过话头鄙夷地说:“凭他这糟样儿也打过小鬼子?老子还操过鬼子他娘哩!”

  “的确打过,他这条小腿就是小鬼子的炮弹报销的!”七爹严肃地说。万经理一笑:“这腿怕是要饭时让狗子咬去的吧!”

  听到这里,乞丐调头就走——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打过鬼子,但从七爹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老乞丐打过鬼子,好像还当过敢死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有一回,我们几个小把戏叫他讲打鬼子的故事。他顿时来了精神,沾满灰尘的脸上泛出两片红晕,眼睛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粗糙肮脏的大手有力地挥舞着:“小毛头们,我那年刚满十六岁,比你们大不了几多,在宛平城外守卢沟桥。小鬼子凶哩!那个飞机大炮机关枪,他娘的弹药像打不完似的,咱们的阵地被炸得稀巴烂;小鬼子的坦克开过来了,人被碾扁像剪成的纸人,那个惨哟——”说到这儿,他喘一口气,像回味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眼角渗出一股子泪水:“坦克真他娘狠,没法子对付,只得让活人绑着手榴弹,钻进乌龟壳底下一起报销。后来打出经验,手榴弹绑成捆塞进履带底下去炸,人翻几个滚逃出来——白天丢了阵地,夜里敢死队去夺,咱个个绑着手雷,扛着炸药包,一人一把大砍刀,摸进鬼子那儿连砍带炸,一砍一大堆、一炸一大片哟!没头的残肢断胳膊的鬼子尸体遍地都是。坦克又开过来了,这回事先有准备,炸药塞到履带底下,一辆、两辆……乌龟壳成了死乌龟。这条腿就在那时丢的——”说完,他摸摸半截子空裤筒子。

  听到这儿,我们都很感动,天真地问:“你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他立即郝了个大红脸:“嘿、嘿,咱是国军二十九军的……”

  此话一说出,我们仿佛听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个时候,我们所接触到的电影、图书、故事、画册里打鬼子都是八路军新四军,国军搞磨擦打内战,是二鬼子。

  “呸呸呸”我们吐一记臭痰,喊道:“反革命、老特务,不准造谣胡说!”

  他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咱那时真的打过日本!”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说着还掏出一个擦得锃亮的、与一身破衣烂裳极不相称的小铜盒子,晃晃道 :“这里面有打鬼子的勋章和荣誉奖呢!”我正要伸手接,稍大点的张五哥喊 :“小心,这可能是特务的定时炸弹!”一下子把我们唬得四散逃跑……

  夏天来了,大雨下个不停,城外那条小河积满了水,我们这儿的河道成了深水段,是我们戏耍嬉水的乐园。自从淹死了个伙伴后,大人们不准我们去玩耍了,隔了一段忘了恐惧我们故态萌发,避开大人的眼睛就跑到那儿游泳。老乞丐每天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我们从水里赶回来;待会儿,我们瞅个空子又偷偷地溜去,他像坚守岗位的卫兵,威风凛凛地守在那儿,紧紧捏着细竹竿像握着钢枪,我们恨死了他,老远喊 :“打倒反革命、打倒老特务——”不管怎样他都寸步不让。

  不久,城南又淹死了几个小孩,我们这批捣蛋鬼却安然无恙,家长都念叼老乞丐的好处,说有他在河边守着,娃儿都安全,有人感激地盛些饭菜送到河边给他吃……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我们都长大了,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医院里当了一名外科医生。

  老乞丐居然还活着;只是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腰背佝偻得直不起来,估计快奔九十岁了。

  老天爷真爱跟人开玩笑,那么多日子过得舒坦的人都死了,却磨不死饿不死冻不死这老乞丐,让他活受罪。

  有天晚上,我在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顶着漫天大雪歪窜回家,发现小巷中蜷缩着个人,腰弓背驼的咳喘个不停。我一下子认出就是小时候讲打鬼子的那位老丐,一股怜悯涌上心头,我过去掏了100元钱给他,他感激地望着我。看到他那游离散淡的眼神,我突然非常想听听他那段打鬼子的故事,因为长大后我才知道,他讲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实的历史。

  老人一听就来了精神,黯淡的目光顷刻变得炯炯有神,几十年来,估计没第二个成年人接近他、倾听他那段光荣的历史。他讲得很细:大刀队、夜袭、绑着手榴弹的士兵在坦克履带下同归于尽,那么悲壮激昂,让我惊异的是:这么大年纪了,他对这段经历的记忆是如此惊人的清晰!

  讲完后,他喘了一口气,抖抖索索地掏出那个锃亮的小铜盒子,塞进我的手上道 :“后生哥,咱俩有缘份哟!我的路径不长了,这个送你作个纪念,里面的东西麻烦你给我保存下去!”我仗着酒兴收下乞丐的东西。

  回到家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刷牙准备吃午饭,陡然想起昨晚的事儿,忙跑到床边找到那个小铜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枚国民政府下发的抗战伤残军人勋章,还有一张泛黄的荣誉状,上面印着这样几行繁体字:

  第三十七师一百一十一旅二百一十九团上士敢死队员史大柱,开战以来连续作战、奋不顾身、深入敌阵、杀敌至果;毙敌一十六人、炸毁坦克四辆,特发此状予以表彰。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集团军司令长官:宋哲元

  中 华 民 国 二 十 六 年 七 月 二 十 三 日

  荣誉状上贴着一张老照片,是一位头带钢盔、英姿飒爽的青年军人,看上去像个大孩子,身上绑着一串手雷,肩上背一把大砍刀,刀柄上的绸带在风中飘扬——

  我一阵激动,赶紧朝大街上跑去,想找到老乞丐,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一阵子,忽然连给他养老的想法都有。

  冲到小巷子时,一群人围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议论着,我一眼望出那是老乞丐的尸体,血迹淌了一地,几个交警在那儿划警戒线。

  经打听才知道 :刚才一位喝得烂醉的煤矿老板,开着崭新的“悍马”,在街上不可一世地疯狂发飚,一口气撞死四人、撞伤十三人;这个枪林弹雨打不死、饥饿风霜磨不死的老兵,也在劫难逃——

  望着风雪中蜷缩的尸体,我心头一阵阵地寒冷,顾不得大家惊诧的目光,虔诚恭敬地给老人鞠了三个躬——

  【责任编辑 武斌斌 wubinbin197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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