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他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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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褚明的房子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红炭。这块炭燃烧得并不充分,火光蓝幽幽的,不断扭曲出变幻莫测的形状,冬夜里显得诡异无比。火中传来嘭嘭啪啪的爆响,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糊气味。傻子像一个英雄般守在燃烧的房子前,火光让他的脸显出奇异璀璨斗志昂扬的绿,大火带起的狂风让他的头发毫无秩序地飞扬。他的手中握着褚明雪青的柴刀,他正在嗷嗷地驱赶着前来救火的村民……

  

  傻子是全村人的狗。

  清明那天,傻子从北方走来。他披着破烂的军大衣和麻袋,头发上跳跃着健硕的虱子。他的鼻涕把胸前染出一片银光,紫黑色的双脚把村路跺得一摇一颤。他迈着正步在村子里来回巡视,身上的臭味熏遍了整个村子。最后他看中村西废弃的磨房,就住了进去。磨房里排满了狗屎鸡屎猪屎人屎,傻子挤在屎中,和屎一起迎来朝霞送走黄昏。

  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村人当然齐心协力往外撵。他们把傻子骗上拖拉机,扔到一百里外的荒野。可是第二天清晨,大部分村人还在被窝里睡觉,他却已经在村子里迈开正步了;村人吓唬他,拿一把镰刀向他挥舞。傻子目光惊恐,两手抱紧了脑袋,却不走,只是坐在地上抖成一团。这时有孩子冲过来,镰刀准确地砍中他的脖子。

  他扑倒在地,嘴里嗷嗷怪叫,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停地向外流淌,腥味很快盖过了臭味。有老人实在看不下去,说,让他住下吧,多可怜的傻子!

  治保主任褚明就瞪圆了眼,住下?他梗着脖子吼,要不把他撵走,我就是孙子。

  褚明用棍子撵他走。隔几天撵一次。手腕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地打。到这时傻子就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褚明打断了三根木棍,终于打烦了。他说你就住下吧,你他娘的让我当了孙子!说完照着他的下巴就是一脚。傻子被踢翻,后脑勺重重地磕上结实的地面,发出混浊且短促的低音。傻子爬起来,从嘴里吐出一颗残缺不全的红褐色门牙,冲着他笑。

  褚明向菜地里拖一车猪粪,在坡底遇见傻子。褚明说傻子,给我把车拖上坡顶!他只是说着玩,想不到傻子真的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车轩,三下两下把车拖上了坡顶。褚明说行呐傻子,没把你饿死,倒把你饿成大骡子了,以后你的好日子该来了。不过你太臭啦!褚明指指不远处的小河命令说,快洗个澡去!

  傻子眨着眼看他,不解,褚明就用脚踹他,像踹一只皮球般,直把他踹到了河边。褚明把傻子剥得精光,说,跳进去。傻子嘴里嗷嗷叫着,两手捂着下身,畏畏缩缩向后躲。褚明火了,飞起一脚把他踹下河。四月冰冷的河水很快让傻子通身变成深紫色,他像一只巨大的茄子在水中浮沉。褚明蹲在岸上抽烟。褚明兴奋地自言自语,原来这傻子还能干活啊!

  傻子从此被村里人派上不同的用场。他们让傻子拉车、割麦、拔草、耕地、拆房、打粮……尽管仍然有木棍敲击傻子的脑袋,却不再有人撵他走。傻子成了全村人的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傻子也有一条狗。

  没有人注意那条狗是什么时候进村的。好像一不留神,傻子身边就多出一条狗。狗是土狗,黄褐色皮毛,缺一截尾巴,瘦骨嶙峋,个头不大,却很凶悍。有一次傻子干活稍慢些,褚明刚踢了傻子一脚,那狗就扑了上来。它龇着雪白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狠狠咬住了褚明的裤腿,把褚明惊出一身冷汗。从那天起,褚明就开始计划吃掉这条狗。

  傻子不管去哪里,总带着他的狗。村人想要傻子干活了,就把傻子领回家,非常大方地拿出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和已经馊掉的剩菜。傻子总把这些东西分一半给他的狗。

  这样村人就没了办法,总不能让傻子饿着肚子干活。也曾有人试着饿过他,傻子拖着铧犁,身体弯成直角或者锐角,嘴巴张成可怕的圆圆的风洞,嗓子嘶嘶滋滋地响。有时他的手会触及地面,抓住一棵青草或者一把泥土,似乎这样可以帮他牵动铧犁的前行。终于傻子走不动了,他的两只手徒劳地前伸,紫色的双脚深陷进坚硬的土地。

  他保持着这种怪异和壮烈的姿势,抬头看一眼太阳,然后嘭一声摔倒。傻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泡,四肢抽搐。他的狗不安地跑过来,舔他赤裸的上身,舔他紧闭的眼睛,舔他泛着泡沫的唇角。

  没有活干的时候,傻子就在村子里巡逻,捡一切能吞下去的东西往嘴里塞。或者搂着他的狗,在磨房里睡觉。也有人可怜他,扔些剩饭剩菜给他,他就咧开嘴嗷嗷地笑。傻子不会说话,他只能发出嗷嗷的声音。嗷嗷地哭,嗷嗷地笑,嗷嗷地唤他的狗。

  那天褚明拿一块肉,到磨房外引诱傻子的狗。狗闻到香味,睁开眼,迷惑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褚明。狗走到门口,回过身看了看傻子。傻子还在睡觉,嘴巴一咧一咧。狗突然放松了警惕,一溜小跑跟上褚明。褚明很快拐了弯,躲到墙角后面。他从背后抽出一把柴刀,摆好了格斗的架式。狗不知有诈,饥肠辘辘满怀感恩之心地跑来。褚明大吼一声,狗轻哼一声,柴刀闪过,狗头蹿起很高。狗头在空中翻着跟头,它看到一个奇异和绝望的世界。

  褚明把狗头丢到院角,然后他将狗开膛破肚,剁成几块,扔进备好的大锅。他哼起曲子,快乐地往燃烧的灶火里填着干燥的木柴。

  这时他看到了傻子。

  傻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院子,他蹲下身,正研究那个狗头。褚明说别看啦,是你的狗,不过现在死啦!傻子仍然看。褚明说一会儿给你个狗腿啃,饿了好几天吧,好好补一补。

  傻子抬了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褚明。褚明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傻子就不看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狗头。褚明气愤地来到院子,一脚把狗头踢飞,他说别摸啦!……等着,一会儿啃狗腿。傻子不理他,却追上狗头,虔诚地给狗头跪下。

  他把狗头捧起,贴上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地蹭。黏稠的狗血染上他的脸,似乎在他的脸上涂抹了红色的油彩。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随着他的磨擦,狗的一只眼睛一睁一闭。褚明突然有些害怕。他恶狠狠地朝傻子说,总有一天,我把你也炖了!

  褚明在院子里坐下,点起一支烟。锅里的水已经沸腾,浓浓的狗肉香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看到傻子放下狗头,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向灶房。褚明说你要干嘛?傻子没有看他,他走进灶房,掀开笨重的木头锅盖。褚明说对,你好好看看!看明白了吗?你的狗死啦!一会儿给你个狗腿啃……突然他跃起来,冲向傻子。因为他看到傻子褪掉了裤子,掏出那个黑乎乎的玩艺儿,正将一竿赭黄色的尿注,准确地射进他的大锅。

  褚明先一脚将他踹倒,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院子。褚明在他脸上狠狠地跺了几脚,那张脸立刻变得血肉模糊。褚明的眼睛喷着火,表情狰狞恐怖。他抓起立在墙角的铁锨,没深没浅地劈打他的脑袋。

  褚明说我今天就打死你!他每打一下,都要停下来几秒钟,在他的脑袋上寻一个更合适的位置,再把下一锨抡上去。他说我今天非他娘的把你打死!傻子始终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傻子嗷嗷地哀号,他的声音在冬日里结成冰刃,一下一下划着褚明的耳朵。

  褚明终于把锨把打断,他流着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在傻子身边坐下,饶有兴趣地盯着傻子血肉模糊的脸。他说你死了?……你看我干嘛?你还想找打?他抽了一支烟,然后把傻子往门口拖。傻子趴伏在地,舌头舔着一路沙砾,在地上划出一条深红色的血痕。褚明松开手,傻子在地上摊开。他抬起头,从嘴里吐出最后一颗红褐色的牙齿。褚明说,等我回来再接着揍你!

  褚明返回灶房,把锅里的狗肉捞出来,装进一个很大的铝盆。他把铝盆用塑料布包好,绑上自行车的后架。然后他骑上自行车,来到镇上的一个小饭店。

  褚明对店老板说,老四,给你送点狗肉。店老板说哪来的狗肉?褚明说你别管哪来的,先尝尝。店老板捏起一块,放嘴里细细地嚼,他说还行,就是稍微有些臊气……料酒加得不够吧?褚明说我他娘的压根儿就没有加料酒,少罗嗦快拿六十块钱来!

店老板说给你个屁六十块!他从柜台里抽出一条软包哈德门香烟,塞给褚明。他说这够了吧?褚明说老四你留着你的烟,我带走我的狗肉。说完去抢那个铝盆。店老板说你他娘的还跟我还起价了?……好吧。他重新钻进柜台,取出一瓶白酒,放到褚明面前的桌子上。他说老褚你先喝着,我给你炒只鸡去……这样行了吧。你他娘的真抠门。

  店老板端着一盆狗肉去了厨房,仔细地掩上了门。他一边哧哧笑着,一边从挂在门后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只白条鸡。他手提一只鸡腿,一菜刀劈下去,那鸡就变成血淋淋的两半。他把其中一半重新装进塑料袋,把另一半剁成大小均匀的小块,下了油锅。

  集市上买来的草鸡,拿麻绳捆了脚,扔到院子里。鸡拼命挣扎,挣脱了绳子到处乱蹿,结果掉进粪池里淹死。他把死鸡捞出来,洗净拔毛,拾掇一番后挂在门后,就等着有人点辣子鸡块。店老板又撕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他认为自己今天赚大了,可还是不住嘴地骂着褚明。

  褚明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肚子里装着一斤白酒和半只草鸡,怀里揣着一条软包哈德门香烟,他认为生活真是美好。他的自行车在夜晚的山路上弯弯扭扭地耍着大龙,他捏着嗓子唱“苏三离了洪桐县”……忽然他不唱了,他发现村子里火光冲天,他听到一个人在嗷嗷地叫,那是傻子的声音。

  他拼命蹬着车,他拐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他看到很多人提着水桶端着脸盆往他家的方向跑。他忙问是我家起火了吗?村人说是啊是啊,傻子放火啦!傻子疯啦!

  褚明的房子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红炭。这块炭燃烧得并不充分,火光蓝幽幽的,不断扭曲出变幻莫测的形状,冬夜里显得诡异无比。火中传来嘭嘭啪啪的爆响,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糊气味。傻子像一个英雄般守在燃烧的房子前,火光让他的脸显出奇异璀璨斗志昂扬的绿,大火带起的狂风让他的头发毫无秩序地飞扬。他的手中握着褚明雪青的柴刀,他正在嗷嗷地驱赶着前来救火的村民。

  褚明甩掉他的自行车,他从地上抓起一块尖石,冲向傻子,他要把傻子的脑袋砸开,他要把傻子扔进火堆。他怪叫着扑向傻子,他把石头高高举起,然后瞄准傻子的脑袋。他大吼一声,傻子轻哼一声。柴刀闪过,褚明的脑袋蹿起很高。他的脑袋在空中快速地翻着跟头,他看到自己光秃秃的脖子。傻子没有牙齿的嘴,蓝色的诡异的火苗,眼睛一睁一闭的孤零零的狗头。他看到自己的身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将手中的尖石重重地砸下去。那石头嵌进傻子的脑壳,似乎从他的脑袋里面生长出来。傻子咧开嘴笑。他拔出那块尖石。

  傻子抹一把脸上的血,然后抓起褚明的脑袋。他助跑几步,像球场上守门员甩开大脚那样把他的脑袋踢向火海。他踢得有些偏,脑袋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飞向旁边的人群。人群马上被扯裂成几块,村人惊恐失措地散开。有人被挤倒在地,有人把屎拉进了裤裆,有人坐在地上痛苦地呕吐,有人当场就晕死过去。

  傻子拍拍手,推开柴门,昂首阔步走进蓝色的火。很快,他又走出来。走出来,身上着了火,手里捧着那个狗头。他把狗头放在脸上细细地磨擦,一边磨擦一边流泪。他走到缺了脑袋的褚明身边,慢慢蹲下身子,并将那只狗头,小心冀冀地安上褚明的脖子。

  然后傻子站起来,嘴里发出急促的嗷嗷声……那声音温柔并且低沉,就像千百次,呼唤他的狗。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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