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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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夜阑人静,独自一人对着前朝古人发呆。我知道该有个去向了,他已经走了,君生日日念恩情,君死万事皆成空。他是我的夫婿,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原本以为这一辈子我总算没白活,好歹遇着了个知心知情的人。二十年的光阴,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我母亲常说,女人是水,男人是刀,抽刀断水,伤痕是无形的。我三岁时她如愿地离开了她最不想见的人——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我想我母亲没有真正拥有过属于她的日子,这是作为女人最大的悲哀。我的父亲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而我的日子,似乎跟我母亲般,属于我的是漫漫长夜。

  诗已熟稔心已死,我的心豁然开朗。第二天我去了西门外的牟尼寺,带发修行。据我母亲说,我自小体弱多病,早先是出过一次家的。而这一次于我来说进了院子便如见了陈年的花粉般,味淡香清,旧恩昔怨,都是身外之物了。我坦然踏进厅堂,烛火依旧,师傅却已年迈了。老将不古,在颤微微如烛火般的岁月中,她竟早已将我托付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做住持。生命都已不是我的了,我还有何话说呢?在她弥留的最后一刻,我点头应允了,何去何从,真的已不那么重要。孤身女子,在尚未摸清人家底细前我是断不肯自去的。候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已从自家出来,何必再去自寻烦恼。可是命是由不得我的,我还得养活自己。

  仙髻若云,红佛垂地,我走进了花柳繁华之地,我住进了拢翠庵。人都说我性情孤僻,又有洁癖,我也不想辨解什么。出门便知身是客啊。

  拢翠庵花木繁盛,花虽是赏玩之色,我却用它来做茶。腊月香梅,陈年雪水,都是我的珍藏。一直地煮一直地品,直到品出了味,品出了色。可是我又怎忍心花这般心思去品这样轻浮的日子?我宁愿不吃,我宁愿珍藏。我的眼角出现了泪花,修行恰是一种罪过。

  直到他来了!

  这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二个男子,除了他便是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他有点像他!尤其是他那痴傻的模样,竟那般神似,我的心醉了!他比我小六岁。可是我不管,我想尽办法接近他。

  那一日,刘姥姥来了,她是他府上的一个穷亲戚。合不该她在他床上放了一阵臭屁昏睡过去。因此我也只当碰着个乡巴佬,偏不拿那九曲十环大盏给她吃梅花露水,只用了成窑的茶杯灌了一回陈年雨水。况她又是个俗人,也尝不出我这雨水里的清辉淡月,我又何苦来讨好于她,只她为我引来了他,我倒是存心的感激。便不好意思去收那上等的成窑杯了,搁在外面,原是想赠于她。没想到他竟说了句:"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给那贫婆子,她卖了也可度日,你道可使得?"他是会了我的意,却会错了,他还是没能明白我的心。

  欲洁何曾洁,我果真如此吗?在他身边围绕着多少纨绔多少庸粉,他们哪一个不比她脏?就如你我,又能比她干净得了多少?我有点愤然,只说道:“这也罢,幸而那杯子我不曾用过,若是用过了,砸碎了也不给她。你若要给,我也不管,快拿了去吧。”谁都听得出来,我只是为他而给,不知他可会意。他接了杯,便道:“等我们出去了,叫几个小厮往河里打水洗地,如何?”我笑得有点凄然:“那你们把水搁在门外墙根下,别抬进来。”我何曾要他洗地,我又何曾欲洁如此,只他喜欢他的洁,我也默认了。他身旁的那两个红颜知己随着姥姥的告辞而告辞,他们是专程来喝茶的,我特意煮了梅花雪水。这茶我也只吃得一回,可是这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

  我不想他再回来了,因为我怕见着他身旁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青灯古佛下的我,明显地老了。可是我又日日盼着他来,见着他我便心安了,知他还活着。日日我是在等待与煎熬中度过的,谁也不知道我那枯寂的笑容下是怎样一颗迷乱的心。我掩饰得很好,大多女子都掩饰得很好,何况我是一个出家了的女子。在茫茫然中,他来过几回,喝过我的茶,也摘过我种的梅花。

  可是他从不问我:拢翠庵住得习惯吗?是的,在他眼里,我和拢翠庵是一体的,回头是岸,想回头却是百年身。我回不了头。我只能在庵里远眺红尘。我只能在他来时枉自多情,我只能在他去后苦恨绵绵。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他懂也罢,不懂也罢。我不是他的镜中花,水中月。

  我决计要走了,想和他辞别。我来到他的书房外,这条路迂回纤曼,我只觉行走得气若虹霓。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传来一阵长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太高人越妒,过洁世同嫌。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这分明是在说我,是他吗?“宝玉”,我轻轻地唤了声,第一次感觉彼此如此地无间。“你是懂我的。”是啊,你明白又能怎样?我又能怎样?我们的相识只是一桩可笑又可叹的事。你装作不知也好,我们都斗不过命运,甚至斗不过这府的一草一木。

  我转身去了,心已无求,我很知足了。

  数月后,我踏上了南归的航船。这一回正如宝玉说的,我已不是白玉无暇了,我的身份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而不是压寨夫人。想不到他比我懂先机,枉费了我这一身道袍。我要它何用?我的心又开始动了,随着涛涛江水,是他,还是他?我也不清楚。但明明的,知道还有一个他——我未见过的佛许下的姻缘。不管他是好是坏罢,我且随了江水去。那意念中的清灯却早已模糊了,这才是我想要的啊。

  “宝玉”,我最后一次唤着,在我心中,有一个秘密。只有一个人,她——你的母亲王夫人知道。宝玉,不要忘了,我叫妙玉,是妙玉,让你的娘告诉你吧,她多像你身边的一位红颜知己。因为她,我的娘肝肠寸断;因为她,我又重入了你家。这是我本不该来的啊,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家,不是我的。不,只因为她,还有她——你那亲娘。她们到头来都别无选择,有了女人的妒嫉才有了红杏出墙,我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我恨你那父亲。

  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告诉你这秘密,怕你受不了,我也是来你家后才知道的。宝玉,你该懂了我出走的原因了吧。

  你记住了吗?我叫妙玉,和你一样的玉。有一天,当你也和我一样寂寞时,只要你轻轻唤一声,我便会来到你的梦中,如你我出生时襁褓般的安详——我会这样看着你。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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