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

王军和段丽美像有些年轻的夫妻一样，经常拌嘴生气。嘴拌完了，气还要接着生几天,彼此便缄口不语，冷眼相对。目的是惩罚对方，其实是在折磨自己。像一场战争，双方偃旗息鼓，刀枪入库，暗地里却在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这都是冷战。

　　像往常一样，段丽美又罢了工。王军只好早早地来到他的小食店，他的小食店在车站的附近，位置是不错的。但是太小，因此只够两人度日。

　　王军把门脸打开，把所卖的食品摆放整齐，掸去尘土，把公用电话摆放在窗口的铁板上。一个月前王军在电信局代办了公话，公话在七八年前的小城还是新兴事物。因为是新事物，内中的一些猫腻就不为外人道之。比如顾客对闪烁跳动的计费器摸不着头脑；比如对各种收费的标准不了知。这些都是王军滋生猫腻的温床。

　　王军和段丽美一天中最开心的事就是晚上关门时，坐在小店的纸箱上数钱。“哗拉”一声把钱倒在铺好的报纸上，指肚唾上口水，翘起兰花指。尽管钱的数额不大，但体积很大，可以聚成堆，像爆过的米花。这些细碎零乱的毛票和钢蹦，延长和加剧了他们的幸福和愉悦。

　　数完了，再用报纸和绳子卷好扎妥。一叠多少，一卷多少，心里都锃明瓦亮。喘口长气，洗去被钱弄脏的手，然后再抽支烟。这时段丽美的眼睛就发亮地看着他。

　　王军就会慨叹一番说，钱从卫生的角度说，是最脏的东西，可是从生存的角度说，钱又是最珍贵的东西。然后他们又会说起，多收了哪个打电话的几块钱，差点被看出来；或者后悔哪个人该多收几块。这些过程里存满提心吊胆，存满紧张和慌乱，但往往都是有惊无险。因而也更显得迷人和有趣。

　　被骗的大都是乡下人，灰头土脸，衣衫落伍。但就是这些人养活我们，我们却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段丽美说，你我十年前也是农村人，也让人看不起。王军说，我们都是一类人，如果战争爆发，我们都是一个阵营里的阶级兄弟，都是统一战线上性命交割的患难弟兄。但现在和平了，我们却成了互相鱼肉的敌人，这世界真滑稽。

　　路灯亮了，昏黄而迷蒙，粉饰着详和与有序。王军的肚子叫了，准时提醒他吃饭的时间。但饭在哪里？段丽美的火气烧得正旺，不会顾他。可生气也得回家，家是一个弹性十足的容器，不仅装有幸福和快乐，还有烦恼和忧愁。

　　王军锁上窗户，拉灭了窗外的灯。有人在背后叫了声师傅，打个电话。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带个七八岁的女孩。女人进得屋来，放下提包，捋起胳膊，露出臂上的电话号码。

　　王军看到她手腕处有一片淤血。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女人飞快地一把夺过，将话筒堵在嘴上，大声说，永久大队吧？我是王小的媳妇。告诉他，我不跟他过了，妞妞我领走了。拽着女人衣角的女孩大概就是妞妞，她哭着要和电话里的人说话，大概以为是她爸爸。

　　女人甩掉了孩子的胳膊，说不是你的死爹，便把电话扣了。挂了电话，计费器就嘀嘀叫起来。女人以为没挂好，又动了一下。王军说没事，趁机挡住了计费器，顺带扫了一眼话费：3块8。6块5，王军说，掏出烟来掩饰。女人摸出钱，却不够。妞妞扯着母亲的衣襟说，我还有，只有5毛。

　　女人有些尴尬，手似乎有些抖。女人说师傅，破这张吧，掏出一张20的，王军很快找了钱。女人擦了擦鼻翼上的汗，说南新街是在东边吧？王军揉着肚子说，向东第二个十字路口南拐。

　　天黑尽了，路灯显得明亮了许多。女人的影子长短不一地变幻着，像领着一堆孩子。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王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拐过弯就是南新街，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小城的路灯向来不会拐弯。王军走得很慢，他怕碰到女人和孩子。

　　王军的家亮着灯，白色的窗帘被灯衬托得像开映前的幕布。王军知道幕布后面被挡住的都是烦恼。

　　王军进到屋里，看到的却是笑容满面的段丽美和打电话的女人和孩子。王军惊讶地愣在门框边，门框上挂个风铃，碰到了王军的额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段丽美喜形于色地给他介绍说，这是有果，还没见过吧。大舅家的二闺女，叫姐姐。你看我老是有果有果的，从小玩大的，就是改不了嘴。有果的脸红一下，有些慌乱，手拿着剥了一半的桔子，起身说，是王军吧？早见过了。刚才在小店里打电话——

　　段丽美把姐姐摁回沙发上，说，我俩也刚生过气，你要不来我们还别扭着呢！生气就是耽误事，要不就让王军去接你了，哪还用花钱打电话？王军，把钱还给有果姐。

　　王军就包里抽出一张10块的，有果躲着不要。段丽美说，不要就给妞妞买吃的吧，都是一家人，咋能要钱呢？说着看了王军一眼，王军的眼里满是内容。

　　有果说就是，那么见外干嘛，快收起来吧，鼻翼上又渗出汗来。汗珠细碎而密集，在灯光下熠熠闪耀。段丽美说，热就把外罩脱了吧。

　　有果抠着指甲里的污垢，答非所问地说，丽美，姐不能瞒你，刚才在店里打电话的钱是假的。在市里就被人骗了，愁得一路也没花出去。下了车，见你们的小店灯光昏暗，小店又不起眼，就豁出去了。哪里知道……话还没说完，段丽美就笑做一团。王军也在笑，笑得却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