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粗布蓝军装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年的清明节都要带我去村外那座小孤坟上去烧几张纸钱。我问奶奶坟里埋的是谁,奶奶总说,你还小,理会不了!

  我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和父母亲,我看着奶奶守了多半辈子的寡。奶奶说,爷爷在奶奶生完儿子正坐月子的时候就被国民党拉去当了壮丁,这一别就是一生。奶奶的儿子叫念夫,念夫是奶奶一生惟一的骨肉。十八岁那年,念夫在八路军路过村子时背着奶奶偷偷跟着部队去了延安,那年念夫还没成家呢!谁知这一走又是永别,奶奶从此就再也没见过她的念夫了。

  我很奇怪,“奶奶,那我是谁的孩子呀?”我问奶奶。奶奶脸一下就变了颜色,说:“你是奶奶的孙子呀!”我追着问:“奶奶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叫念夫吗,他离开奶奶时不是还没找媳妇吗?”奶奶就不说话了,老眼里湿湿的,过了半天才说:“不要问了,你就是奶奶的亲孙子呀!”看着奶奶的样子,我就不敢再追问了。

  过了几年,我也渐渐大了,但追根寻源的念头还是时时在心里挥之不去。又一年清明,奶奶老了,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出不了门,她就叮咛我去村外的那座孤坟代她烧些纸钱。我又试探地问奶奶,“奶奶,那坟里到底埋的是谁呀!干嘛你年年要去为他上坟,不会跟我的身世有关吧!”奶奶这次没有说“你还小,理会不了!”她看着我,问:“你真想知道?”我说:“是啊!”奶奶说:“本来我不打算说给你的,那是奶奶一生犯的最大的错。但看你太好奇,就怕你胡思乱想憋坏了身子!”我急着催奶奶:“那到底埋的是谁呀?”奶奶说:“说实话,我都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更奇怪了:“不会吧,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还年年为他上坟!”奶奶说:“因为是我害死了他呀!要说他就要先说你的身世!”果然不出我所料,坟里的人真跟我有关系。奶奶满眼都是回忆,我也不再插嘴,静静地听她缓缓叙述。

  事情回到了那战乱不断的年代。就在奶奶的独生子念夫跟随部队去延安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村外枪炮大作,突然有人敲奶奶的门。一人在家的奶奶以为丈夫或者念夫回来了,高兴地跑去开门,结果门一打开,外面竟站着一个大兵。大兵的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大兵的身后站着五六个女兵。大兵对着还在发愣的奶奶说:“大娘,我们是八路军的医疗队,今天中了鬼子的埋伏,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我们子弹快用完了。这孩子是我们一位女战士在战地医院刚生的,今天我们把他托付给您,等胜利了,我们再来接他!”奶奶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大兵手里的婴儿。大兵和几个女战士齐唰唰给奶奶行了一个军礼后就转身走了,刚走了几步,大兵又退了回来,迅速地脱下自己那件破旧的粗布蓝军装,折了折,塞给奶奶,说:“身上没其他东西了,就把这件衣服留给孩子吧,等他大了,也让他知道自己是八路的后代!”说完,大兵快步消失在了夜色里,村外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

  奶奶接过的男孩就是我,我是被奶奶用稀糊糊一口口喂大的!

  我们这个村庄在当年是个战略要道,穿着不同军装的队伍轮换着从这里经过。奶奶搞不懂都是谁和谁在打,奶奶只想战争早早结束了,到那时爷爷和念夫也许就该回来了,而且我的父母也就会接我来了。

  可战争还是继续着。几年过去了,日本人跑了,但枪炮声仍然没停,“弟兄”两个又打了起来。奶奶不喜欢打仗,谁打赢了奶奶都担心,因为爷爷和念夫穿着不同颜色的军装。

  又一个夜晚,枪炮声又传来了,奶奶知道俩“弟兄”又翻脸了,只听村子里乱糟糟的军靴声向南而去,奶奶抱着我坐在炕上,一夜没合眼。天一亮,外面又恢复了平静,奶奶去后院的柴房抱高粱杆子准备做饭,她刚一打开柴房,就从高粱杆垛里面呼地站起一人,满身沾着柴草。仔细一看,是个国民党士兵,只有二十岁左右的模样,有一条腿受伤了,正淌着血呢!看着他的年龄,奶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念夫,奶奶急忙问:“你怎么躲在这儿?”那个小士兵就怯怯地说:“我不想打仗,我想家了,想父母了!昨晚我趁他们逃跑时不注意,就钻到了这里!”奶奶心里怪酸的,想着爷爷和念夫也会这样想家吧?奶奶就急忙扶小士兵到里屋,说:“你腿上有伤,跑不回去的,你先在这儿养伤,伤好了再走!”躺在炕上的小士兵就流出了眼泪,喊了声“大娘!”奶奶插上门,抱着我就出门挖刺蓟去了,刺蓟是乡亲们用来止血和消炎的草药。挖回来后,奶奶把刺蓟捣成烂糊敷在小士兵的伤口上,血立马止住了,小士兵感觉舒服多了,就在奶奶的注视下慢慢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小士兵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膀子到处找不到他那身黄军装。奶奶湿着双手进来了,小士兵窘得急忙又钻进被窝。奶奶笑了笑,说:“你那身衣服我给洗了,到处是泥和血,都快臭了,穿着会难受。你要起来我就另找身给你!”奶奶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没有几件像样的,突然她看见了柜底那件蓝色的粗布军装。

  穿上蓝军装的小士兵看起来很精神,奶奶让他转转,看着小士兵奶奶嘴里不停地念着:“我儿子也跟你一样高了吧,”

  第二天,奶奶又给小士兵换了一次草药。伤口不是很疼的小士兵就非要在门口给奶奶劈柴,劈着劈着,外面又响起了枪声。还没等奶奶回过神,一队人马就进了村子,是国民党的部队。正在门口劈柴的小战士因为腿脚不灵便,没来得及躲,和来人撞了个正着。有个身披黄色呢子军大衣的人就问小士兵:“村子里有没有共匪?”小士兵习惯地扔掉斧头,双脚啪地合拢,身子往前一挺,对着问话的“黄大衣”行了一个军礼,干脆地说:“报告长官,村里没有一个共匪!”“黄大衣”仰天大笑,说:“你他妈地真会瞎掰,你以为老子是瞎子不成!”说着猛掏出手枪,一枪打在了小士兵的胸口上!奶奶一声尖叫,扑到小士兵身旁,流着泪质问“黄大衣”:“他明明是你们的人你怎么还……”没等奶奶说完,“黄大衣”就骂到:“放屁!你们是不是都以为老子是白痴呀!”

  我很好奇,没等奶奶讲完我就急着问:“那‘黄大衣’为什么说你和小士兵都在骗他?”奶奶眼里有了泪水,说:“都怪我呀!因为小士兵身上当时穿的是我给他的那件粗布蓝军装呀!我们都忘了这茬,谁知道他们只认衣服不认人哪!”

  我说:“那,那座坟里埋的一定是那个国民党小士兵了!”奶奶说:“战争带给人的只有伤痛,在每个母亲的眼里,儿子就是儿子,与党派没有任何关系!”

  给我讲完这件事后不久,奶奶病得就更重了,毕竟快九十的人了。奶奶临走时,把那件带血的补丁粗布蓝军装颤巍巍地递给我,说:“孩子,也许有一日你的父母就来找你了,但奶奶要告诉你,奶奶只有一个亲孙子,那就是你!”我流着泪说:“我也只有你一个亲奶奶呀!”奶奶说:“我是等不到你爷爷和你念夫叔了。记着,以后多替我给小士兵上上坟,因为也许在某个地方,有人也会替我给你爷爷和念夫叔年年上坟呢!”

  讲完这个故事的第二天,奶奶就离我而去了。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