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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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死亡一般只是以两种方式出现:突发的和延续的。前者大多表现为一次性事件,并有可能带上血腥的暴力色彩,后者通常表现为病理性的,自始至终被一种绝望的情绪充斥着。

  我们活着就是在一天天走向死亡,这时从我们嘴中说出的死亡只有一种时态,就是现在进行时。这种提法借自英语的语法,汉语中并没有这种说法。在中国人的头脑中,注重意识甚于认定时空,时态对中国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某次死亡事件被展示出来之后,它马上就会被打入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死亡事件之中,并带上某种刻意的标签:个体性质的、群体性质的,乃至屠杀性质的。

  王晓莉的一天是从一只狗的舌头开始的,温软而湿滑,像母亲为她煎好的半熟的荷包蛋。

  清晨五点钟,宝宝用它鲜红的舌头舔醒了王晓莉。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误差从不会超过几分钟,动物的生物钟让她无可奈何。

  从被窝里爬起来后,王晓莉伸了个懒腰,把胸前本来就不太丰满的乳房抻得平平的。王晓莉低头看了一下,又瞅一眼蹲在床头的宝宝,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宝宝是只小母狗,王晓莉认为在自己的房间里养只小公狗是不成体统的。在王晓莉这样的年纪,女性身体的性感还只限于在同性之间偷偷地展示(哪怕它是一只小母狗),有一种自娱自乐的味道。

  起床后的王晓莉和宝宝在床上玩了能有十多分钟,宝宝由于着急出门,因此显得有些焦躁和心不在焉。不过看起来宝宝仍然十分珍惜一天中这段宝贵的时光,女主人很快就要上班,厂区离家很远,坐班车也得将近一个小时;等到晚上回来时,女主人总是一幅疲态毕露的样子,对自己也不是十分亲近。

  王晓莉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满意,但是她觉得男人的身体更丑,虽然她承认那多少也对自己产生着某种吸引力。王晓莉认为女人的身体是天作之物,完美之体,摸上去充满着奇妙的曲线,起伏迭宕的。

  男人的身体就粗糙得多,尤其是两腿间的那个东西显得过于突兀。王晓莉并不想成为男人,却又无法抗拒男人身体对自己的诱惑,因此只能说她有点自恋的倾向。

  陈宏升今天早晨醒得比较晚,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五点钟不到他就醒了。天还黑着呢,陈宏升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荧光指针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光亮在一顿一顿地移动着,发出微弱的“卡嗒”声。

  身旁的老婆还在熟睡,这女人在这几年里竟然也打起鼾来,也许是上了一些岁数的原因吧。不过后半夜接近清晨时她通常会安静下来,鼻息变得十分柔和。

  陈宏升伸出一只手在老婆下身处探了几下,现在只有这么做才能让老婆明白自己的心思。年轻的时候陈宏升可不是这么鲁莽和心急,每次都是从老婆的嘴开始亲起,然后是脖根和胸脯,等最后快尽兴了才和老婆动真家伙。

  在厂子里开班车的陈宏升和同事们也喜欢开这种玩笑,就是昨晚你动真家伙了是不是,要不眼圈儿看着怎么有点发黑?年轻人就说陈师傅你老不正经。陈宏升说我一不包二奶,二不去嫖娼,只是保持本色而已,而且还是和家里面人老珠黄的老婆搞一搞,我问心无愧的。

  自从儿子长大后,两人做这事时总是慌里慌张的,而且次数也越来越少。儿子上高中后,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很晚,渐渐地就把陈宏升和老婆亲热的时间挤到了凌晨这段时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陈宏升有时会把老婆弄醒,就那么半梦半醒地和她做完那件事。这次老婆嘴里咕哝了一句,身子翻一下又睡过去了。陈宏升并未泄气,他并不刻意要求老婆迎合自己,他对性的要求也不高,搂着一个热乎乎,有时是汗津津的女人,再把自己的那根玩意塞进去就行了。

  陈宏升就那么迷迷糊糊地和老婆做完了那事,马上他就感到非常沮丧,那种熟悉的罪恶感又产生了。做那事我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整天怎么跟作贼似的,他妈的活得真累,陈宏升这么骂自己。

  老婆起床做早餐后,陈宏升躲在床上磨蹭着,想起刚才那一小阵快活,觉得对于即将到来的漫长一天来说,它未免过于短暂了。

  王晓莉带着宝宝到楼后的花园里跑了几圈,宝宝欢得小红舌头都伸在外面收不回去了,回来时已经六点半了。宝宝的腿很短,毛又很长,因此远远望去,王晓莉的身边好像总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跟着她滚来滚去的。

  隔着窗户,陈宏升在往外看时看到了这幅景象,每天早晨都是这个样子,雷打不动。该起床了。陈宏升对自己说。

  荷包蛋已经煎好了,还有一杯泡了麦片的牛奶,这是王晓莉喜欢的口味。宝宝的早餐是一截火腿,王晓莉从不喂它香肠,说那里面全是淀粉和调味剂,她不能亏着宝宝。

  宝宝吃火腿时尾巴直摇,在王晓莉的脚踝上扫来扫去,弄得她很痒,也很舒服。在宝宝仍兴致勃勃地对付那截火腿时,王晓莉已经准备出门了,七点钟的班车可不能赶不上,厂里的考核制度现在非常严格,赶不上班车坐公交车去一定会迟到的。

  妈,我走了。王晓莉朝里屋喊了一声。宝宝看了一下王晓莉,然后又继续啃它的火腿。见利忘义的小家伙,王晓莉娇嗔地骂了一句,甩身出了家门。

  

  

  陈宏升踱到厨房餐桌旁时已经快到七点钟了,刚才和老婆做完那事后,自己可能又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后就觉得浑身疲乏得很。近一阶段老婆起得很早,早餐也要炒上一两个菜,还说什么早吃蜜,晚吃糠,儿子一天的营养和热量从早晨这顿就应该开始。

  刚吃了几口,陈宏升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眼看就到七点钟了,于是起身说不吃了,我要赶早班车。老婆“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吃她的饭。儿子早就上学去了,其实现在这段时间完全可以让陈宏升和老婆从容地做那件事,但还得现脱衣服,然后再穿上衣服,不像在被窝里时那样名正言顺,像偷情似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宏升听到门外走廊里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从猫眼望去,见是王晓莉正从楼上走下来。陈宏升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心说这丫头又赶在我前面了,楼上楼下的邻居,我这个班车司机还能扔下她不管吗。

  对女人陈宏升有自己的评价,王晓莉长得太瘦,这点很不对他的心思,因此他在王晓莉面前所表现出的长者风度没有半点弄虚作假的成份在里面。对一个女人没有欲望,就只能对她表示尊敬,当然对一个女人表达欲望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包括露骨的疼爱、残忍的虐待和刻意的忽视。但这些念头只是在陈宏升的头脑里闪了一下就灭了,他并没有把它们提炼出来并上升到一种哲学高度的能力。

  班车就停在楼后的一家物资公司仓库的空地上,那仓库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到年节时陈宏升都会找到那个像是负责人模样的人,塞给他几盒烟。那人也不显得怎么热情,给陈宏升的感觉是即使不塞给他那几盒烟,人家也不会把他的班车往外撵的。

  王晓莉瞧了瞧腕上的手表,七点过五分,今天陈师傅的班车发得有些晚,当然她并不知道陈宏升是因为和老婆做那件事给耽误了。很快地王晓莉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就是陈师傅。

  今天的确有点晚,陈宏升只是匆匆地和王晓莉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司机楼,然后把后车门打开了。后车门是用来下车的,陈宏升看王晓莉刚好站在那儿,就随手把后门打开了。说起来陈宏升混到五十出头,也就有这么点权力,王晓莉上车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今天你车发得有点晚,陈师傅。坐在后排的王晓莉提高噪门说道。陈宏升正用钥匙打火,在发动机轰轰的的声音里听到后面传来王晓莉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回答说,天亮得晚了,起来的就晚。

  今天是我们家宝宝把我叫醒的,还是用舌头把我舔醒的,每天都像闹钟一样准时。王晓莉说,自言自语似的。

  你们家宝宝大概比我吃得还好吧?陈宏升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

  吃的是火腿,它特别喜欢吃那种带咸味的火腿,王晓莉说。陈宏升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想起刚才出门前老婆刚刚也这样对自己“嗯”了一声,听起来冷冰冰的,而自己刚和她做完那件事。婚姻真是件很奇怪的东西,陈宏升想。

经过几个班车接站点后,车上的人多了起来,王晓莉和陈宏升搭不上话了。陈宏升一直在看时间,知道自己今天出来的的确有点晚,脚下暗暗地直踩油门。从后视镜里,陈宏升看到好几个人都在看表,大家都发现今天可能要迟到。厂里现在的制度很严,以往坐班车上班的职工迟到后总抱怨班车晚点,后来企管办领导一气之下定出新规定,班车晚点扣除当班司机的奖金。

  现在包括王晓莉在内的每个人都感觉到陈宏升开的这辆“大黄海”的车速越来越快,心都慢慢提了上来,但谁也没张嘴吱声。班车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没人再有心思说话和聊天。

  陈宏升把班车停在厂门外的班车点时,整个车厢内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噼里啪啦的下车声和叽里咕噜的谈笑声一下灌进了他的耳朵。陈宏升抓紧时间点着一支烟,因为十分钟后要进厂接下早班的工人,而厂内是不允许抽烟的。刚吸了一口,陈宏升听到王晓莉在跟自己打招呼,忙回头应了一声,但没听清她跟自己说了什么。

  对烟这东西,陈宏升格外亲,就像王晓莉宠爱宝宝一样。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卸开打火机的机盖,扳动火石点着香烟的这个过程让陈宏升做得熟练而富于韵味。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陈宏升都把烟当做自己的真正伴侣,只有早晨和老婆亲热的那一阵除外。

  王晓莉几乎是最后一个下车的,身体瘦弱似乎也让她养成了事事谦让的习惯,边下车边看表,差三分钟就到八点,陈师傅后半段路程撵回了不少时间。

  陈宏升开的这辆“大黄海”离后面那辆之间的距离有点窄,下了车的王晓莉迟疑了一下,还是打算从中间穿过去。

  这时陈宏升开的这辆“大黄海”突然往后移动了一下,把王晓莉一下夹在了两辆车的中间。王晓莉想喊,但胸腔像被人用什么给箍住了,嘴张着,眼睛与后一辆“大黄海”的司机对视着。那个司机急忙挂倒档倒车,然后紧张地看着王晓莉,只见这个女孩子勉强地朝自己笑了笑,刚迈出几步就倒在地上了。

  陈宏升在抽烟时对周围的事物极其敏感,几乎可以达到一种大我或者无我的状态。但是今天刚吸了一口,陈宏升就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道刺眼的黄色停车线不见了,可能被自己的前车轮甩到后面去了。也许只有几公分,但是厂子现低标准时就拿停车线打了比方,说哪怕超过一厘米也是低标准。错误也许无法完全避免,但低标准一定可以彻底消除,这是孙处长最后的盖棺定论。

  “大黄海”还轰着火,陈宏升马上就得进厂接下拨下早班的工人。今天早晨什么都显得那么仓促,往常他完全有时间把车熄火,坐在驾驶室里踏踏实实地抽上一根烟。

  该死的低标准。陈宏升嘴里骂着,下手挂上倒档,几乎感觉不到车子的移动,但经验告诉陈宏升前车轮已经把那道黄线让出来了。

  一支烟快抽完了,陈宏升从窗户探出头来,想四下看看,好趁别人不注意把烟头扔得远一点。这时陈宏升瞧见王晓莉摇晃着身体从车屁股后面走了出来,在原地摆了两下就倒了下去,四周的人迅速围了过来。

  陈宏升模糊地感觉到这似乎和他刚才的倒车有关,乘着自己的头脑还不是十分清醒,他急忙把目光往别处落,厂部办公大楼外墙上的那挂大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八点整。每到这个时候,陈宏升就会在心里产生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因为那意味着乏味的一天工作日又将开始了。但是今天陈宏升的失落感尤其强烈,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惶惑,想起几个小时前还蒙蒙亮的天色,还有老婆肥硕的身体,以及王晓莉轻巧地从楼上走下来的样子,他厌恶地哼了一声,又把那支没扔出去的烟头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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