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梅

我们是一群没心没肺无所谓惧的小学生。

　　我们住的房子呈“F”型分布。学校在上面一横的末端，我们的屋子在那一竖上，菊梅的家在下面一横上。后面是大片的竹林，阴气森森的，再往后是田野。

　　我们上学抄近路或者去地里干活，都要经过菊梅的家。我们屏着呼吸或捏着鼻子很急地走过她家，因为据说她家有肺结核，开始只是她爹有，后来一个个地传染上了，可见其厉害。一直没有见过她爹，大约是躺在床上等死。有时经过她家，会听见里面惊天动地的一阵咳，我们就会走得更快。倒是常见她妈，弯着身子很慢地走，做一切家务，喉咙里像拉锯一样“滋滋”地响。最引人注目的是干柴一样的手腕上竟有两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听说是真的，祖上传下来的。但我总担心干柴一样的手腕会把玉镯磕碎，而且似乎听到了骨头撞击玉镯的声音，所以一直不敢看。跑过她家后，我就对姑姑说：她为什么不把镯子给菊梅？姑姑说 ：她死了也不会给，因为菊梅长大后是别人家的人。姑姑大我一岁，什么都懂，而且有很强的观察力。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她会告诉我她的新发现：青青的妈梳了个很好看的发型，陈贵娶了个老婆很标致。

　　菊梅有两个哥哥，结了婚都搬走了。他们大约是在老头子得肺结核前走的，因为只是听说，从没见过她哥。从此只剩菊梅在老两口身边，她或许也起过要走的念头，但她终究没走。

　　一般是难得见到菊梅的。她大约十七八岁吧，没有玩伴，谁愿意同她玩呢？她总是躲在家里。所以我们很纳闷，她们家吃什么？大概都在等死吧，把家里的存粮都吃完了，好一心无碍地去到另一个世界。她家门前是一个菜园，里面有一架葡萄。我们小孩子其实是无所谓惧的，我们之所以屏着呼吸走过她家，其实是受了大人的唆使。有了葡萄，我们还怕什么呢？我们等着菊梅家的葡萄变紫，但总等不及。我们像一群野狼又像是一群苍蝇一样匍匐在葡萄架周围，等待机会。

　　我们等菊梅的妈进屋的时候扑向葡萄架，但菊梅的妈这时候总是很灵敏，她能迅捷地赶出来，拿一根破竹竿，“啪啪”地打在地上，像驱赶一群鸡一样地驱赶我们。而且骂，一边骂一边咳。菊梅这时候也出来，帮着骂。这时候我看见菊梅，我敢肯定她没有染上肺结核，因为她长得很圆润，骂得很流畅，没见她咳。我们更放了心，也敢在走路时放开呼吸了。

　　菊梅的爹时不时响起的惊天动地的咳，是在一天早上彻底地断了的。人们说起他的死，似乎是盼得不耐烦了，说“总算死了”。因为活着，于他是受罪，于听着的人是折磨，死了倒是去享福了。他的儿子，本家亲戚们顺理成章欢天喜地地替他办了丧事。人们说像他那样的人是今生没有修福的，所以死得慢，死得遭罪，要是修福了，就会无病无痛，在该死的时候悄无声息安然地死去。我的曾祖父就是这样死的。菊梅的妈是修了一半福的人，因为她死得很利索，她在一天晚上被门槛绊了一跤，就没起来。她倒是圆满了，可是吓了菊梅一跳，也吓了隔壁的王老太一跳，两人守了一夜。

　　按照一般的人情常理，菊梅是该跟着她哥的，但她仍然住在家里，只是每晚叫了王老太做伴。虽是父母，到底是隔世，应该还是怕的。

　　还不到菊梅的妈的五七，就听说菊梅要出嫁了。我们很纳闷，菊梅什么时候找了个婆家？乡间是藏不住秘密的，而且传的很快。我们一直认为菊梅嫁不出去了，因为她带着肺结核的呼吸。可是她竟然要出嫁了，而且这么突然，给了乡间爱传消息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菊梅出嫁的那天我们上学去了，但我的心不在课堂上，我在想菊梅有没有穿上大红的嫁衣？有没有戴上玉镯？还有，乡间的规矩，出嫁当天是一定要哭的，拉住母亲或姐妹哭，哭十多年的养育恩，哭离别。但我认为，哭的主要还是未知的将来吧。而菊梅不知怎么个哭法，和谁哭呢？放学经过她家，匆匆地瞥一眼，看见菊梅在笑呢！第二天上学，姑姑说 ：菊梅的哥哥急于分田产，替菊梅找了户不错的人家。迎亲队伍没准时到，菊梅急哭了，后来终于等到便笑了，没见过这么贱的女人！姑姑很像一个大人了。

　　从此再没见过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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