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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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父亲对母亲的体贴,在黄泥村是被公认的。父亲有一副好身板,更有一副好脾气。

  可这种好,就在我三叔入狱的那年被打破了。那时我还小,才七岁,只知道三叔被一些身穿警服的人带走。三婶哭,三婶的三个孩子哭,爷爷奶奶也哭,整个屋子只听到一片哭声。

  那时我没有哭,一个劲地问我的母亲,三叔为何会被抓走,他犯了什么罪要被抓走?父亲给我一个瞪眼,我瞬时噤声,吓得不敢再问。

  后来才知道,三叔背着家人参与抢劫了。他杀死了一个人。

  从那以后,每日每夜,传入我耳中的,惟有三婶时长时短的哭声,似乎天都要塌了。我陪着母亲去看过她几次,那红肿的眼睛像两只烂桃,至今仍印象清晰。三个堂弟也整日脏兮兮的。

  每次回来,母亲都叹气,叹完气便对我父亲说,菊枝也怪可怜的,咱们能帮上老三家一把,就尽力帮他一把吧。父亲唔了一声,便没说话。

  那一天,我们一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奶奶颠着小脚,摸黑到我家对我的父亲说,大冬,去劝劝菊枝吧,她一直吵着要回娘家。父亲愣了愣,她要回就让她回呗,自己的儿子犯了事,难不成要人家陪着守寡?

  奶奶便急了,只怕她这一回去,就再也不肯进我们程家的门了。然后便掏出她那发黄的手帕抹老泪,造孽啊,我们程家咋就出了这种事呢?

  父亲再没有扒完那碗饭,他跟着奶奶去了,母亲也撂下筷子去了。

  那是村东的一幢屋子。等我和母亲赶到三婶家时,三婶正坐在门槛上哭,呼天抢地的,边哭边数落着她的不幸,一脸的泪水和鼻涕。旁边虽有几位婶子在劝,但无济于事。

  二婶说,菊枝,既然都这样了,你还是留下来吧,孩子还小,离不开你啊!以后有什么做不下的事,我们都会尽力帮忙的。

  三婶只顾哭,没答二婶的话。四婶是个性子弱的人,这时也陪着三婶掉眼泪,说,三嫂,你就留下吧,你走了,叫这三个娃儿怎么办?三婶还是只哭不答。我那三个堂弟也在一旁哭。

  奶奶便在屋外悄悄地拉我父亲,大冬,你是读过书的人,多说些好话让菊枝留下来吧。三个娃儿都姓程,我不能看着他们没了爹还没了娘啊。父亲依然闷声闷气的,我尽力吧。

  抽了一地的烟头后,父亲终于进到了三婶的房里。几个婶婶给他让了一条道,几个人都等着他开口,我的母亲也紧张地看着他,看他能不能把三婶留下来。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扑通”一声,就对着我三婶跪下了。菊枝,为了这三个娃儿,我给你下跪了,你就留下来吧。几句话说完,父亲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这时,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连不懂事的三个堂弟也止住了哭声。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三婶慌了,忙擦着泪水说,快起来,快起来。

  你若答应留下来我就起来。

  三婶看了看她三个孩子,一滴泪顺着她凄凉的脸庞滑落,摔在地上,形成一朵凄美的泪花,然后她艰涩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父亲的事儿便多了。他忙完了自家的地头活,又要忙三婶的田和地。农忙的时候,他简直忙得不成样子。看着父亲疲乏的样子,母亲虽心疼,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都三年了,我一直盼着三叔早些回来,却没有,问母亲,她不回答。问其他的叔叔婶婶,他们都不回答,似乎,惦记着我三叔的,在整个黄泥村,就剩下我一个人。

  闲时的时候,三婶也来我家坐坐,说一些感谢我父亲的话。三婶还会在买了一些肉后,让我堂弟来叫我们过去吃。我们自然不去,这时三婶就会亲自来请,三婶说,请你们吃一次饭都不答应,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让你们帮忙呢?话说到这份上,父亲就牵着我的手,去了三婶的家。

  母亲的风湿病又复发了。以前只在下雨天发风湿,雨过天晴就好了,但这次严重得竟然下不了床。父亲就决定把母亲带到县城去治。

  父亲和母亲走后,三婶就过来照顾我们:做饭洗衣喂猪,村人都夸她懂得知恩回报。三婶很细心地做着一切,但我发现她常常会走神,有一次,在看着我父亲和母亲那张黑白结婚照时竟发起呆来。

  从县城回来后,母亲勉强可以走路了。我很高兴,看得出三婶也很高兴,还特意去买了很多菜,拎回一瓶父亲爱喝的“小诗仙”。那天晚饭,我们两家人围成一桌吃,都很开心。

  夏季稻收仓了,大家又开始忙着秋种了。父亲更加忙碌,他比任何人都出力,因为我三婶的田还等着种呢。一段日子下来,父亲似乎瘦了许多,有时会忙得连回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有一天母亲说,给你大把饭送到田里去。

  我端着一钵饭,走到田里。看到父亲已在吃饭了。饭是堂弟送来的,那是三婶给父亲做的。

  突然间,一把无名的妒火在我心头燃烧。我一把推倒堂弟,大声说,这是我的大,不准你叫“大”。其实,我的堂弟并没有叫我的父亲“大”,而是叫大伯。说完,我赌气地把饭倒进水沟里。

  从这以后,我开始讨厌起我的堂弟包括我的三婶来,以一个10岁孩子特有的敌意的眼光。

  有一次,我问我的母亲,三叔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有些诧异,你这孩子是怎么了?

  我大声说,三叔回来了,堂弟就不会跟我抢大了。

  那天,天已很晚,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回来。

  天都这么黑了,你大怎么还不回来?母亲有些急了,吩咐我去看看。

  我走到田里,父亲不在,牛和耕田的农具也不在。我就想,是不是堂弟又先来一步,叫上大去他家吃饭了?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地走向三婶的家。

  三婶的堂屋,灯亮着,三个堂弟都趴在碗筷还没收拾干净的饭桌上睡着了,没有三婶和父亲的影子。我看到拴在外面的耕牛,认定了父亲就在三婶家里。

  我没有喊醒睡着了的堂弟,受一种本能的驱使,我做贼一样的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立即,房里床上两堆白花花的影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周围静得可怕,村外远处的狗叫声十分清晰。

  不知几时,父亲和三婶的故事传遍了全村。

  三婶再没有来过我家,父亲也再没敢帮三婶做农活。

  无数次,我看见三婶在地里没命地忙碌,一副瘦瘦的身子宛如一株摇曳的狗尾草。

  一个暴风雨的午后,我堂弟来我家对父亲说,大伯,快去看看我妈吧,她快要死了。善良的母亲,这时候发起脾气来,没对堂弟,也没对父亲,只是听到厨房里有碗筷摔地的声音。

  父亲说,你去叫你奶奶吧。

  堂弟的声音有些哽咽,奶奶不管我们了。父亲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喉结一上一下说不出一句话。母亲跟堂弟去了三婶家,我恨恨地看了父亲一眼,也出去了。

  三婶在我母亲的面前哭了,说对不起呀,大嫂。我的母亲也流泪了,然后,三婶便含着泪转过头,目光在母亲的身后搜寻。

  我知道她是在找我的父亲,我突然心血来潮,说,三叔回来了!我看见母亲跟三婶的身子都一震,母亲转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三叔其实在被抓走的当年就被枪毙了。

  那几天,父亲一直焦灼不安,魂不守舍。因为他已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三婶快不行了。

  三婶最终还是走了,是带着满足走的。因为在三婶最后的几天,我的父亲一直伴在她身边。

  父亲对三婶说,你是无辜的,本来在老三走的那年,就可以跨出这个门坎,是我害了你。三婶的泪便下来了,临走,有你陪着,我就知足了。说着说着,三婶抓着父亲的手就开始慢慢地滑落。

  三婶安葬后,父亲也出走了,他说要出去打工,除了带几套衣服外什么都没带。我们包括母亲,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五年后回来,他已苍老得不成人形,惟有一枝秋菊,萎蔫着握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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