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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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夏天的早晨,吴天厚老人到城里去看女儿。

  此行缘于头天晚上的一个梦。梦中,女人说,你去看看咱的女儿吧。像往常一样,老人拉住女人想扯些话儿。可今天女人却有些怪异,再没二话,只是用眼睛睥他一下,便掉头走了。

  老人静坐床头,默默吸烟,脑子里回旋着女人的话。想,是呢,我该去看看女儿了,天亮就去。

  窗儿,被满屋的烟雾缓缓熏亮了。老人起床,从门后的鸡窝内捉了那只养了好久的老母鸡,捆了两爪,放在柳条篓内。

  在老母鸡“咯咯咯”的抗议声中,老人花五块钱,搭上去城里的中巴车。

  老人不愿进城,实在是不愿见他的女婿。唉,女儿真是中了邪,相上这么一个混街郎!

  三年前的那个上午,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女儿带着那人,那人拎着烟酒来了。老人一接那人的眼神,心就一紧,像是腊月天里被河水激了一下。

  第一眼看,就不顺溜,不像个养家的男人呀!

  那人剖开一个西瓜,黑子红瓤地摊了一桌。那人挑了一块最大的片儿递过来,老人却没接。是女儿接过,递给老人,方缓解了尴尬。

  那人说话了,那人的嘴就似瓜瓤儿般甜。

  恁你怎么甜,我眼里就是搁不下你。老人喝斥:带来的烟酒,原封不动带回去!

  可女儿却背叛他这个老子护着那混子,铁了心去了城里。

  那个夜,他拉着女人扯了一宿的话。

  你看看呀,这就是你拿命换来的亲女儿呀!

  为了生她,你流了那么多血,血还没流尽,你就断了气,你好狠心呀!

  扯着扯着,老人竟然将脸闷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女儿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结婚了也没回来。那个街混也再没有登过他家的门。

  他心灰意冷,发誓再不见女儿,可又怎放得下心?到城里悄悄打听了,知道女儿过得并不如意。那个街混很懒,经常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吃喝赌牌,据说,外面还有个女人。

  几个月前,他在女儿家的巷口截住女儿。女儿说,我已经怀上娃了,等娃儿生下来,他就能收心。

  太阳火暴暴的,将不满聚在这个城市。城市就像农家灶屋里的草锅,人群就是锅里的沸水,这儿冒出一泡泡来,那儿冒出一泡泡来,显示着一片热闹景象。老人斜挎着篓,融入了这锅沸水当中。他低着头,向女儿的家走去。从车站到女儿家,这段路不算远,老人步履蹒跚,走了许久。

  面对女儿家紧锁的院门,他忽然胆怯起来。这个院门,他一次也没进过。有些时候,他会在街口的树下站着,远远地看。

  都去医院了,他家又要添一个人了。一个人从老人的身后走过,走出几步后,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老人便转身奔医院去,这一次,老人的步伐加快,篓里的老母鸡仍在高高低低地唱歌。

  老人在一个白大褂的指点下,走上了医院的二楼。远远地,见那个混混,皱着眉,坐在妇产科的门口。

  那混混见了老人,一愣,旋即迎上来,接下老人的柳条篓。刚刚安静的老母鸡又开始鸣唱起来。

  咋样?老人问。

  那混混的目光闪向那个“禁止入内”的大门,说,刚进去。

  老人欠身坐下,目光却一直在“禁止入内”的门上停留。

  他抖索着从袋里掏出烟,那混混立即握着打火机迎上来,老人却又将烟收回,兀自生生地叹了一口气。

  时间在炎热的空气中无声地流淌,老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禁止入内”的门。终于,“禁止入内”在老人的逼视下陡地闪了进去。

  两个盯着门的男人也都陡地站起。

  护士向那个人招招手,说,你进来吧。那混混问,生了吗?护士说,没呢?有点难产,需要你给她打打气。

  那混混跟着护士走进去,“禁止入内”愣愣地将老人弹了回来。

  时间仍在流淌,无声而焦灼。终于,“禁止入内”又陡地闪了进去。先是出来两个穿白衣的医生,那个人也随后跟出来。

  生了,男孩,八斤重呢。那个已为人父的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甩了甩手说。

  爸,你先回去吧,把这只鸡杀了,我马上回去炖鸡汤。

  老人从那人的手里接过钥匙,又将柳条篓背了起来,缓缓地向楼梯走去。穿过楼下大厅悲悲喜喜的喧闹,走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几条街外的那个院子。

  老人走到第一街口,停留片刻。那个街口正发生着一起两辆摩托车相撞的交通事故,街口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老人继续往前走,走到第二个街口,又停留片刻。那个街口正过着车队,十几辆豪华轿车穿梭而过。

  老人的脚步继续向前挪移,在第三个街口又停留片刻。正有一个赤裸身体的疯子,在街心跳着一种怪异的舞蹈。

  过了第三个街口,老人就到了女儿的家。他开了门,一刻也没停,就从厨房里找来刀、盆和碗。

  很快,那只鸡就光光地躺在了盆里的热水中,盆的旁边放着一堆鸡毛。

  老人站起来,又接来一盆干净的水,将鸡反复洗净。他还想站起来,将鸡送到厨房去。他不会用城里的液化气,他只有等女婿回来了。

  可他的腿上没有一点力气。他倚着墙,想歇一会儿。这时,他看到他的女人正笑笑地站在面前。

  你有孙子了,八斤重呢。老人说。

  没事了?女人握住他的手,说。

  没事了,老人说。

  ……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女婿回来了,他看到他的老丈人正安详地歪坐在院墙下,那只杀好的鸡已经从他的手里脱落在地上。

  女婿的腿忽地软了,哭叫一声,“爸哎”, “扑通”,跪下了。

  刚才,在医院的产房里,在妻子的产床前,听着妻子痛苦的叫声。他的腿也是这样一软,跪下来的。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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