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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我的嗓音条件好，老师及家长都对我抱有希望，他们巴望我长大后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
18岁那年，我不负重望，终于考上了成都的一所音乐学院。学院里有一名阿古教授，是音乐方面的权威，他不但能歌善舞，还会填词作曲，经他调教过的学生，走出社会后都卓有建树，有不少人走上歌坛，影坛。临去省城前，我高中的音乐老师就告诫我，一个热爱音乐的青年要想成才，就要抓住可助自己成功的一切机会，到了音乐学院，只要能获得阿古教授的点拨，前途便充满阳光。于是，一路上我便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开学后一定得想办法获得阿古教授的欢心。
到成都的第一天，我便去拜访了阿古教授。那是一间狭小的屋子，阿古老师不在，只有一个双鬃白发的老阿姨冷冷地给我开门，她看了我一眼，又冷冷地问我：“你找他什么事？”我说一个热爱音乐的学生特地前来拜望老师，但老阿姨却又冷冷地关上了房门：“他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时，“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结束，各高校的批斗风仍很盛行。没几天，音乐学院就召开了一场批斗会，批斗声乐系一个名叫胡儒的教授。校方说胡教授创作小资歌曲，腐蚀新一代社会主义革命接班人，校方命令我们所有新生都得到操场示威。
我问同学，胡教授是谁？他们都摇头，不认识。又问学校老师，老师说，胡儒就是胡儒呗，还会有谁？
那时，我便想，胡教授说不定就是音乐学院一个平庸的教授，骨子里都充满了小资情调，还真是我们应该批斗的敌人。
会场上人山人海。批斗会开始之前，为了引发新生们的“革命热情”，主持人临时决定在新生中找一个带头呼口号的人。那天，也不知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嗓音，还是为了引起校方领导的注意，获得一些名声后好得到阿古教授的青睐，我竟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呼口号！”主持人看了看我，竖了竖大拇指说：“好，这位同学，看你嗓门洪亮，就你了！”
主持人塞给我一张字条。我一看，上面写了几十条口号，全是些“打倒”、“火烧”、“狠批”、“油炸”之类的语词。主持人交待我，呆会儿就按照字条上的标语高呼。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儿便被几个戴红袖标的小伙子押上台来。他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腰深深地弯着，双手也被反剪着，只看得见一头乱糟糟的白发。主持人点名他就是“胡儒”后，然后历数他的“罪状”，说他崇尚西方文化，将中国的古典音乐揉杂现代派的西方音乐，名义上是“洋为中用”，实质上骨子里就在“崇洋媚外”。
这些“罪状”，无一不煸动着我心中的那把“正直”之火，趁主持人打顿的当口，我突然起立，伸出一只手臂，大喊一声：“打倒这条崇洋媚外的美资走狗！”一声喊过，声震寰宇。立即，台下千余名学生也呼声一片：“打倒这条崇洋媚外的美资走狗！”接着，我又喊了两声，台下师生们便一发地吼叫起来，将会场的气氛掀到极致。
但是奇怪，就在我“义愤填膺”的呼声中，那老头儿不但没有低下头颅，反而大着胆子抬头向我望来，他的目光惊奇而又炽烈，仿佛在异国他乡见了故知。我感到了失败，这个“可恶的走资派”并不怕我！于是就在心中冷笑，老家伙，你不是想要我临阵退缩吗？没门儿！于是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更加得意地高吼了一声：“油炸反动学术派胡儒，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油炸反动学术派胡儒，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喊声一止，台下又是呼声一片，“啪”的一声，一个戴红袖标的棒小伙甚至还向老头儿掴去一个耳光，在他一张苍白的老脸留下五道红指印！
呼喊声中，我越来越感到了自身的渺小：每次我喊过了口号，老头儿便用力地挣扎几下：竭力地抬起头来，向我喊口号的地方四处乱瞄，他并没有屈服！当然，他每挣扎一下，马上便会有人将他的头颅更深地按下去。慌乱之下，“用行动打倒胡儒！”我歇斯底里地吼叫了一声，然后捡起一团纸团向老头儿的脸上扔去，随着纸团儿的飞进，两名戴红袖标的小伙子也将两个耳光狠狠地扇到了老头儿的脸上。恍惚中，我只听到了老头儿一声长叹：“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呀！”然后便昏了过去……
批斗会后第二天，我又摸到了阿古教授的小屋。还是那个老阿姨开的门，一开门她便冷冷地问我：“你又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知道一下阿古教授什么时候能回来，哪知话未说完，便被她一把推到了门外：“昨天，你不是骂他是一个崇洋媚外的走资派吗？蒙你所赐，他的心脏病发作了，正医院躺着哩！”
我不知是怎么走出那个小屋的。原来，“胡儒”就是“阿古”，“阿古”只是胡教授的笔名。就跟所有人都知道中国有一个“鲁迅”却鲜有人知道有一个“周树人”一样，我也跟大多数同学一样，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我们只知道音乐界有一个“阿古”，却不知道还有一个“胡儒”。那些老师不告诉我真相，他们原来是居心叵测啊！事后，我才知道，这次批斗会，是两天前学校个别领导秘密发起的，他们看到阿古教授在中国音乐界的影响和威望越来越高，有心杀杀他的威风，而我，也无形中扮演了这次批斗会中的一个“刽子手”！
更为伤心的是，打那次批斗会后，阿古教授的高血压病久治不愈，没多久就退休了。半年后，他搬出了音乐学院，回到老家兰州去了。而我自己，也由于少了名师的指点和栽培，最终在音乐学院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年，回到老家的县城当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
一晃30年过去了。前不久，由于独特的旅游资源，老家的县城申请了“国家级自然风景区”，吸引了一个全国性的音乐座谈会来县城召开。作为一名音乐教师，县教委得到组委会的同意，特安排我也与会旁听。到会的作词家、作曲家、歌唱家，几乎全是中国音乐界的知名人士，其中主席台上一位80多岁的白发老人，受到与会代表的特别尊重和爱戴。他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仔细一瞧，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竟然就是30年前被我呼口号的阿古教授！
会上，做为特别邀请代表，阿古教授用他苍老的声音作了发言，特别是关于如果培养音乐界一代新人，发表了他独到的见解。他讲了一个故事，说30年前，他发现了一个拥有一个歌唱家独特嗓音天赋的奇才。只可惜，一场政治运动，让他从此与那年轻人失去了联系，为此，30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他说，如果有机会，作为一个音乐人，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发现人才、创造人才，并希望中国再也不要出现第二次“文革”！
我不知道阿古教授说的那个音乐奇才是谁，无形中，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次“刽子手”！要不是因为我，说不定在阿古教授的栽培下，那个年轻人早已成了中国乐坛一代巨人！
会后，我叹息一声，敲开了阿古教授的房门。抓住老教授的手，我含泪将那次批斗会的事儿一古脑儿地和盘托出，并请求他的原谅与宽恕。
听着听着，老教授的眼睛睁大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肩，激动地问我：“你就是当年那个带头喊口号的年轻人？”我羞愧地垂下头去，老教授却突然间哭一阵又笑一阵起来：“原来真的是你啊？天哪，30年了，想不到我又见到你了！知道吗，今天在会上，我说的那个拥有一个歌唱家独特嗓音天赋的奇才就是你啊！”
天啊，怎么会这样？正在我迷糊之际，阿古教授又说：“当时，我只听到了一个我从没有发现过的嗓音，那么高亢，那么有力，稍加栽培，绝对一个天才歌唱家的材料！于是，我多次抬头，想要认清他是谁，回头再收他做我的学生。只可惜……后来，后来……”
阿古教授没有说下去，但“后来”的故事已明白了。就因为那场批斗会，我与歌唱家的梦失之交臂，是我自己扼杀了自己，做了自己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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