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与小货郎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寡妇结婚两年就没了男人。后来,在小镇开了个裁缝店。平日里,她几乎不说话,每天埋在缝纫机前做衣服。寡妇的腰间缠着布条,布条那头拴着她的儿子土娃。这根布条维系着母子俩的生命。

  土娃还不大会走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坐在地上玩。夏天的时候,土娃穿一件绣着荷花的大红肚兜,莲藕般的胳膊,粉色的小屁股,仿佛年画里的银娃娃,非常惹人怜爱。

  寡妇门前常有人探头探脑。其中,编箩筐的曹老汉和卖雪糕的赵有财最为抢眼。暗地里,两人还互相拆台,互不相让。

  曹老汉觉得自己和寡妇最为般配。鳏夫寡妇,合在一起天经地义。他觉得土娃这个孩子还算乖巧,虽然不确定能否给自己养老送终,但老来得子也算是一桩美事。暗地里,他将自己的姓氏放在土娃的名字前,觉得“曹土娃”这个名字叫起来也颇为顺耳。

  曹老汉自觉在年龄上占了下风,于是,慌忙改变形象。他在剃头店染了发修了面,又在街口补了牙,就差用熨斗将眼角的皱纹烫平了。曹老汉常常绕了远路走到寡妇门前,他慈爱地将稻草编织的蚱蜢递到土娃手里,然后,不厌其烦地教他喊“叔叔”。可是,土娃总错喊成“爷爷”。于是,他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纠正土娃的错误。

  赵有财的眼神有点斜。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常常偷看女人的胸部。由于他眼睛斜,别人就错以为他只是在看脸。

  赵有财也觉得与寡妇般配。虽然,他是处男之身,娶个寡妇有点吃亏。但自己身体上有缺陷,也算互不相欠。

  土娃还不会吃雪糕,赵有财就隔三岔五地找寡妇做衣服。半个月内,他将一年四季的衣服做了个遍。寡妇替他量尺寸的时候,赵有财便酥了骨头。只可惜尺寸只能量一次,他已经三十好几,体型已定,再不可能迎来生命中的第二次发育。

  寡妇被这两人吓破了胆,每晚都早早地关门。

  夜深人静的时候,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那声音一开始带着试探性,见没什么动静,就变得急躁起来。寡妇加了根碗口粗的门闩,又将一把锋利的裁衣剪刀藏在枕边。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是战战兢兢,以泪洗面。

  隔壁打铁铺的吴妈获悉后,站在巷子里破口大骂。哪个乌龟王八蛋,半夜不睡觉跑来敲门,若被老娘逮到就是这下场!说罢,她操起一把铁剪,将一根很粗的黄瓜“喀嚓”一声拦腰剪断。吴妈的铁剪极具威慑力,深夜果真再也没人敢敲门了。寡妇心安了,可有时候,却又有点怀念。她痴痴地想,敲门的究竟是谁呢?这个想法一滋生,寡妇立刻惭愧得无地自容。

  小货郎是苏南人,长得眉青目秀。他每隔几天就从苏杭贩卖了上好的胭脂水粉,一路辗转到这里。每次,货郎一放下扁担,女人们便蜂拥而上。有的问,上回她看中的胭脂到没到货?有的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货箱里的丝绸手绢看了又看,在一番比较后,将中意的那条暗暗记在心中,然后盘算着怎样讨价还价。有的将漂亮的发簪挑了又挑,并且每个都试过去,最后却一个没买。小货郎张罗生意的时候,寡妇就远远地倚在门口驻足眺望。她的目光怯怯的,仿佛时刻准备着将脸藏在门后。

  那天傍晚,土娃正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泥巴。小货郎收了货摊,一路挑着扁担从门前经过。

  他从货架上取下一个镶着金边的拨浪鼓,在土娃眼前一阵拨弄。于是,一双沾满泥巴的小胖手便满怀渴望地伸出来了。寡妇轻轻抬起了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小货郎笑了笑,挑着扁担,哼着小调慢悠悠地走远了。

  几天后,小货郎径直挑着扁担走到了寡妇门口。他慈爱地捏了捏土娃的小胖脸,然后,一顶漂亮的虎头帽便戴在土娃头上了。寡妇抬起头来,朝小货郎尴尬地笑。

  这时,小货郎说话了,大妹子,能借你一块蓝花布么?然后,小货郎就坐在门槛上飞快地穿针引线。他的手指很粗,却灵巧得能与女人媲美,一会儿工夫,就将衣裳补得天衣无缝。

  小货郎临走前留下了一枚胸针。这枚胸针很精巧,针面是一只蓝色的水晶蝴蝶。小货郎说,大妹子,不能白拿你的蓝花布。这胸针,你别着一定好看!

  那晚,寡妇失眠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她突然觉得这张脸越来越陌生。然后,她伏在梳妆台上痛哭流涕。寡妇平静下来的时候,擦了擦泪痕,别上了那枚水晶蝴蝶胸针。寡妇陶醉地闭上眼,霎那间,仿佛有满屋子的蝴蝶在飞舞。

  从此,寡妇仿佛有心事了。她想,反正自己不出门,别人看不见。于是,她将蝴蝶胸针别在了胸前。仿佛这样,漫长的等待便有了结果。夜色寂寥的时候,寡妇总忍不住探出头来,朝巷子的尽头望了又望。

  初冬的一个黄昏,小货郎果真来了。当时,只有寡妇的缝纫店仍亮着灯。灯光是橘红色的,在冰冷的薄雾中闪烁着温暖。

  细雪落在小镇的青石砖上是不留痕迹的,仿佛天空根本没有下雪。可是,小货郎真真切切地站在寡妇门前了。寡妇望见他的瞬间,便觉得之前的等待完全值得,她觉得应该还可以等更久,她甚至有点哽咽。

  然后,小货郎就对着寡妇灿烂地笑了。他的笑容很温暖,跟寡妇店里的灯光一样。这次换寡妇先开口了,你……在门口等一下。随后,她丢下土娃匆匆朝卧房走去。

  寡妇想为小货郎做一双布鞋,但迟迟没有动手,虽然她早就将小货郎鞋子的尺码记在心里。这是一个裁缝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可以单凭眼力就能看出十之八九。

  可是,这里的女人不能轻易为一个陌生男人做鞋。送鞋的时候便意味着把自己也送了出去,而寡妇更不可能有这样的念想。当然,寡妇也是做鞋的,每到男人的忌日,她们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做几双白布面的孝鞋。这样穿着,出门时心中便多了底气。

  寡妇还是做了双新鞋,在做的时候,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鞋不是给小货郎的。但做着做着,便不由自主地照着他的尺码了。寡妇选用了上好的材料:呢质的灰色面料,牛筋底,黑色的灯心绒滚边,中间塞了温软的棉絮。然后,这双暖鞋就被藏在箱底了,跟着寡妇一起漫长地等待。

  此刻,寡妇将这双新鞋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内心很矛盾。许久,寡妇才从卧房走出来了,她的脚步异常轻松,脸色甚至有些潮红。

  可是,小货郎不见了。雪似乎下大了,寡妇有些自责。她记得刚才小货郎的衣裳有点单薄,也许,他赶来就是为了喝口热茶,或者,烤烤炉火暖暖身子,不过,也许他还没走远。寡妇站在门口,朝巷子的两头来回张望,但飞雪迷蒙了她的眼。寡妇很失望,又抬起头来回张望了一阵,才抱着暖鞋不舍地回到屋里。

  这时,她才发现土娃不见了。那条缠着他的布条犹在,只是,断成了两截。寡妇扔了暖鞋,满屋子寻找。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发了疯般冲了出去,一路跌跌撞撞,拼命呼唤着“土娃”的名字。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巷子里悠长地回荡。

  第二天一早,土娃失踪的消息便传开了。小镇平静得太久了,土娃的失踪让人们很兴奋。一个赶集的老头说,他在村口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只小孩的虎头鞋,一看便知道是土娃的。随后,老汉像英雄般被围住了。

  一个说,应该还有其他的线索,比如匕首麻绳什么的?歹徒作案都是深谋远虑的。旁边的人立刻反驳,对待周岁大的小孩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于是大伙都笑了,这让之前发言的那个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另一个说,她之前买手帕的时候就看出小货郎是个人贩子,只是当时没机会说出来。一个麻脸的中年妇女突然尖叫起来,她说,小货郎再不回来,只可惜了她的苏州胭脂,之前都已经付过订金了,然后她就用尽能想到的一切恶毒的话,咒骂起小货郎来。最后,他们才想到寡妇。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朝裁缝店走去,有的一路嗑着瓜子,有的一路讲着笑话。

  当时,寡妇正举着一把剪刀剪布料。寡妇做了个地主帽,还缝了双虎头鞋。然后她说,我要给土娃穿上了。一旁的好心人就提醒她,土娃已经丢了,谁也找不到了。寡妇吃吃地说,他没丢,他只是跑出去玩了。说完,寡妇便朝门外走去了,她一路贴着巷子的墙根走,三拐两拐就没了踪迹。

  后来,吴妈曾经去村口的小树林寻找,但她除了拣到一只虎头鞋外一无所获。夜晚的时候,小树林的方向就传来一个女人的抽泣声。那声音很柔弱,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有人还说,仿佛中间还有一个小男孩的哭声。

  此时,曹老汉和赵有财都如谦谦君子了。他们说,之前根本就没想着跟寡妇好,更没在半夜敲过她的门。两人为了让旁人更相信自己,又开始互相诋毁。

  曹老汉说,他又不是没娶过媳妇,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更何况他都能做寡妇的长辈了,一个慈祥的长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呢。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曹老汉特意染回了白发,修乱了面,可惜敲牙太痛,不然也一并恢复了原貌。

  赵有财斜着眼睛说,自己还没发育好,根本不了解男女之事。虽说自己家里穷,卖一根冰棍才赚两分钱,但穷人家的孩子也是有骨气的,纵然将来自己发育好了,也不会去找一个寡妇添晦气。

  曹老汉和赵有财逢人便将自己的悲惨遭遇讲述一遍,好事者便开始分析这两个人到底谁在撒谎,谁又说的真话,两人受到了空前的关注。

  很快,寡妇就被人们遗忘了……

  第二年春天,吴妈说,她看见很多蓝色的蝴蝶,它们在寡妇的门前盘旋了好久,然后朝着小树林的方向飞去了。可是,没人相信她的话。

  

  【责任编辑张佳ziyanting@126.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