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美国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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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李智慧往楼下的小广场瞄了一眼,看见那辆熟悉的捷达出租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就赶紧掐掉手中的烟,匆匆下楼。虽然已经入冬了,但李智慧只在衬衫外面穿了件夹克,捷达车里的暖风一吹,有时连这夹克都穿不住。

  车主叫王二飞,站在车门口老远地冲李智慧打招呼 :油我刚加满,明早油价就要上调,半夜前你最好再加一次。

  李智慧刚给王二飞打替班时,93#汽油还不到四块钱。王二飞问李智慧,说油价是一块五毛六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李智慧说他在单位开车。王二飞说如果那时候你开的是出租车,现在就可以养几台车,在家里净等每天拿钱了。

  我是从油价二块一毛三时才开始开出租车的,比你强不了多少。王二飞用油价给自己和李智慧都定了位。

  对于王二飞这个名字,李智慧感觉挺有意思,听起来像是匪号,但王二飞本人却生得有些学究气。于是李智慧只叫王二飞的名,不叫他的姓,听上去也很亲切。

  起初王二飞并不太适应,说你怎么跟我老婆叫的一个样,我也真是,老人给起这么个名字,想飞起来还得二次才行,好像我和老婆干那事也非得两次才能做成。

  那你妈叫你什么?有一次接车时,李智慧问王二飞。

  我妈管我叫飞飞,王二飞说,直到她临去世前还这么叫我,我都快奔五十岁的人了,以后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李智慧的名字也很怪,听长辈人说是为了让他的孩子出来后起名方便,如果是男孩就叫李智,如果是女孩就叫李慧。

  如果是龙凤胎呢?李智慧的老婆刘美贞有一天问。

  李智慧被问得两眼放出光来,说道:那最好不过,哪个名字都能用得上。

  然后李智慧就伸出手放在刘美贞肚子上问:现在能有多大?

  刘美贞娇嗔地说 :医生说跟白老鼠差不多大小。

  当时李智慧产生了这种感觉,就是自己当初一定也只是和只白老鼠那么大,长到现在这样的块头真是件怪伟大的事情。

  现在李智慧已经欠身钻进了捷达,冲站在车外的王二飞摆摆手,有些话不是随便逮到一个人就可以倾诉的。就像楼上他那间两居室的房间里现在正空荡荡的,老婆刘美贞早在将近十年前就和他离婚了,女儿李慧晚上有自习课也要很晚才能回来。

  李慧就是那只白老鼠,李智慧现在惟一的寄托就在她身上了。

  现在这出租车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干了,而且夜班司机的活儿也越来越让人干着不踏实。去年全市有三名夜班司机遭劫遇害,今年仅入冬后的一个月就有两名司机摊上了这倒霉事。

  傍晚五点钟的时候正是出租车上客率最旺的黄金时段,李智慧对这个时段很有感情,称其为抢钱时间,当然这个提法很快遭到了反对。一个嘶哑的声音会从捷达车的对讲机里传出来,说老李你这话不吉利,以后别再说了。

  嗓音嘶哑的那个人是老赵,常在半夜的时候约同李智慧钻进一家烧烤店,把后半夜的时间在烤肉的香气和酒精的灼热中打发掉。老赵叫李智慧闭嘴,是因为出租车司机最避讳抢钱这种说法。过去出租车经常是连车带钱,甚至带人(如果是位女司机)一块被抢,现在只剩下抢钱这一个目的,因此这两个字从李智慧嘴里说出来就格外让人听着不舒服。

  不过李智慧还是很愿意享受这个时段的,夜班出租车司机称自己过的是美国时间,就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和美国人的作息时间刚好吻合。只是傍晚这段时间对李智慧来说却有点概念模糊:他正开着捷达在行人密集如网的街道上遛活,只知道女儿正在学校里自习,而美国人现在正在忙碌些什么却一概不知,包括刘美贞在哪里,干着什么也无法知晓。这么多年来,李智慧知道刘美贞还生活这座城市里,可自己,一次都没有遇见她,哪怕是偶遇也好。

  这座城市也算不上大,从出租车的数量就能推算出来,不到一万辆而已。李智慧知道刘美贞是个讲究生活品味,爱慕奢华生活的女人,出门就招手打的是她的习惯动作。有时候她的手已经招了起来,眼睛却还盯着自己新换的高跟鞋。李智慧就是想不明白,当刘美贞站在街道旁朝满大街的出租车招手时,自己正在哪里。他能从一公里远的地方认出刘美贞来,那种懒懒的招手姿势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学来的。

  当这个假设出现后,李智慧算了一下自己能碰上刘美贞的概率,也就是万分之一的样子,比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要高得多。但是多少年的时间下来,李智慧转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竟然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李智慧自己醒悟过来,刘美贞现在一定是开着私家车出行,哪还用得着出门就打的,我这脑子怎么这么笨,怪不得连个女人都守不住。

  半年前的一个深夜,困得脑袋都快趴到方向盘上的李智慧鬼始神差地拨通了刘美贞的电话。号码是他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得来的,里面传来的女人的声音让他十分熟悉:喂,你找谁?

  李智慧以为深更半夜时分,一个女人的手机通常是要关机的,但刘美贞的手机偏偏开着。这个女人现在能在哪里?李智慧问自己,在酒吧、咖啡厅,还是哪个款爷的房间里,至少证明她还真实地存在于这座城市当中。

  进入十一月份以来,已经有两名出租车司机遇害。想起刘美贞的事,李智慧又算了一下自己碰到这事的概率,夜间也有近万辆的营运出租车,自己趟上这事的概率也不算很吓人,但肯定比客机失事的概率要大。

  晚上八点钟后,路面上的客源明显稀落了不少,李智慧想起女儿李慧应该到家了,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慧慧吗?饭在冰箱里,吃前别忘了热一下。

  那边李慧的声音显得极不耐烦:行了,我知道了,再别做那么多菜,告诉你不要这么孝顺我嘛!

  坐在捷达车里的李智慧嘿嘿地笑起来,女儿和他从来都是没大没小的,但是他喜欢。李慧十三岁的时候还赖着要李智慧给她洗澡,李智慧想想不成了,把脸往下一板,说以后愿洗不洗,别再来找爸爸。没过多久女儿就不再来纠缠李智慧了,但是却把给她洗澡当作了一项把柄来威胁他 :给我买辆脚踏车,带变速的那种,不然我就让你给我洗澡。

  李智慧被女儿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有求必应。

  就在李智慧晃着脑袋喜滋滋地暗自琢磨时,站在前面道口上的一个男人朝他直招手。三十岁出头,一米八的大个子,体重一百八以上,面相有些凶,没用一秒钟的时间,李智慧就在心里面给这个人画了幅像。进了出租车,大个儿往副驾驶位置上一坐,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李智慧看了这人一眼,这人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朝前指了指。

  李智慧敢让这种人上车,因为他一直这么认为,就是这种看起来凶神恶煞般的人最不可能劫出租车,甚至下车后给钱都不用找零。真正打算劫出租车的人都是眼里放着幽幽的蓝光,这个大个儿的眼神却是发散的,找不到落脚点似的。多年来打替班的经历让李智慧深谙此道,反倒对这种人格外亲近。

  就停这儿,副驾驶位置上的大个儿突然喊了一声。李智慧急忙踩刹车,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两个男人走过来钻进了后座。

  李智慧心里一下没了底,没启动车,而是扭头问了大个儿一句:去哪儿?

  大个儿好像看穿了李智慧的心思,瞅着他笑了一下说:去蓝月亮酒楼。

  李智慧知道蓝月亮酒楼的位置,换句出租车司机的行话说,市里面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在他们的脑袋里画上了小地图,闭着眼开车都能找到。但里面一般都没进去过,所以进到里面反而会迷路。

  三个男人下车的时候,手里像变戏法似地都多了把长条砍刀。大个儿下车后没有要付车钱的意思,李智慧当然也不敢问他要,只等三个人下车后,自己抹油溜掉就算捡个便宜。没想到大个儿又把身转回来,对李智慧说 :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

  你们干什么去?李智慧愚蠢地问了一句,说完就在心里骂起自己来。

  砍人。大个儿被李智慧的话逗乐了,笑眯眯地说。

  也就一支烟的功夫,三个男人从酒楼里出来了,李智慧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进去时没什么两样,就套近乎地问大个儿:没找着人?

砍完了,开车。大个儿把高大的身躯往副驾驶位上一蜷,冲李智慧喝道。

  好在刚才李智慧一直没把捷达熄火,虽说现在油价涨得让人心惊,但他明白这可不是省钱的时候,于是脚下一加劲,捷达车就窜了出去。

  车内的三个男人沉默着都不说话,李智慧心想这哪像刚刚砍完人呀,同时他对这种气氛十分避讳,因为夜班司机喜欢乘客和自己天南海北地聊天,一是为排解寂寞,二是为套牢感情。李智慧对自己的口才十分自负,心想就是碰上个打算劫车的,只要能跟我聊上十分钟,保准让他到时下不去手。

  对李智慧来说,这种偏执的想法几乎就是他的护身符,因此他最不喜欢沉默寡言的乘客,即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也不称他的心意。

  现在当捷达车里的气氛显得愈发压抑后,李智慧终于忍不住问了身旁的大个儿一句:怎么这么快?

  没想到这么一问,把车上的三个男人都给逗乐了,大个儿把长条砍刀掏了出来,上面很干净,看来血迹已经浸到外面包裹的布条中了。大个儿把刀往李智慧这边递了递说:人这玩意能经得这东西砍几下?老哥你说,你能经得住几下?

  很奇怪大个儿这么做,李智慧并不害怕,明晃晃的砍刀就在自己脖子那儿比量着,他却大大咧咧地说: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时候你砍他十几刀,第二天他照样瘸着腿拉着队伍来和你火拼,有时候你就捅他一刀,他马上就去见马克思了。

  大个儿嗯了一声,朝李智慧点点头,大概是表示默许与认可,把长条砍刀收回去重新用布条缠好。这时李智慧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李慧打来的:你还没下班呢,我要睡觉了,以后别在冰箱里留那么多东西,告诉你多少遍了,用不着对我那么孝顺。

  李智慧嘿嘿笑着把电话挂断,大个儿在旁边说是老婆打来吧。李智慧摇摇头,说是女儿打来的,然后就把女儿刚才的话学了一遍。三个男人又一次轰堂大笑起来,大个儿看来对李智慧已经有了好感,一只手干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当然没敢拍重,因为李智慧正在开车,说道:一看哥们就是豪爽的汉子,连养的女儿都这么冲,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虽然李智慧有点受宠若惊,但他打心里并不想结交这种拿着砍刀到处砍人的家伙。他能想象得出以后某一天,自己正开着捷达在街道上遛客,大个儿打来电话:老李你在哪儿,我们要出去砍人,你赶快过来。

  这事听上去多么荒唐,但谁也不能说它不会发生,李智慧这么想。

  大个儿把一张名片扔到了前挡风玻璃前,李智慧点点头,表示接受,但并没有伸手拿过来瞅上一眼。

  这时手机又响了,不过是大个儿的,他把手机按在耳朵上,嘴里应和着,突然伸出一只手示意李智慧把车停下来。李智慧急忙一打方向盘,把车靠在了道旁。大个儿挂断了电话,朝李智慧挥手说:掉头去市二院,被老兄你说中了,那家伙没死,正在抢救。

  李智慧把车停在市二院的院门口,三个男人急冲冲地下了车,快步往门诊部里边走,比在蓝月亮酒楼前要忽忙和慌张许多。李智慧靠在椅背上,点上一支烟,心里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又是一支烟的功夫,大个儿一伙人从门诊里出来,刚钻进车里,大个儿就冲李智慧说:他妈的没找着人,大概转到别的医院去了。你说得对,砍人不能只图解气乱砍一通,瞄准了一刀下去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现在麻烦可大了。

  现在去哪儿?李智慧一边发动捷达车,一边问大个儿。刚才他把车子熄了火,两个小时后油价就上调,能省就省点吧。其实李智慧把车子熄火是另有原因,因为有一股莫名的豪情正从他的心底生出,在身体里窜来窜去的。

  回蓝月亮酒楼。大个儿并没有觉察到李智慧心态上起的变化,语气冷冷地说道。

  在酒楼门口下车后,大个儿递给了李智慧200块钱,说全当你今晚的份子钱,有事打我手机。李智慧真的不好意思伸手去接,但转念一想老话说得真对,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就扭捏地把钱接了过来。

  现在美国那儿应该是一天中最为繁忙和热闹的时候,大街上阳光如沐,人流如织,哪能像李智慧这样开着捷达孤零零地行驶在冷清的街道上。美国人生性狂放,有时手就搁在汽车喇叭上不拿下来,就算是碰见一只正过马路的猫也照按不误。

  活在美国时间的李智慧却不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间乱按喇叭,即使是按也显得怯怯的,特别是在夜间,手只是轻点一下,传出去的喇叭声显得短促而没有底气。

  每个加油站门口都排着不下十几辆出租车,其中也夹杂着一两辆私家轿车或者大货车。李智慧用对讲机招呼老赵:老赵你在哪儿,哪家加油站排的车能少点?

  宏图那里还行,我刚在那儿加完油。老赵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显得闷声闷气的。

  现在的李智慧想去排队加油的心思已经不那么强烈了,因为今晚的生意实在不错,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那么小气地对待自己。

  这时站在离宏图加油站不远的一个人朝李智慧招手,李智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车开了过去。有人招手就停车,对李智慧来说,这几乎是种条件反射,常常让他身不由己。

  那男人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长头发,衣着邋遢,体重超过一百二十斤有限。矮个儿上车后直接坐到了后排,这让刚给他相过面的李智慧心念动了一下,不过刚才和大个儿三人交往所生出的豪情还没有从他的心中消褪,于是满不在乎地问了句:本来我打算加油去的,加晚了明早就涨价了,现在去哪儿?

  皮口镇去不去?矮个儿说。

  150块钱的单程活,李智慧心花怒放起来,脚下轻踩油门,捷达在街道上调头划了个圆弧后朝皮口镇的方向开去。反正这已经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李智慧想,不妨就彻底地疯狂下去吧。

  捷达车很快驶离了市区,李智慧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失落感,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市区夜景正在渐渐远去,心里明白这种失落感的由来。李智慧掏出手机,拨打了刘美贞的电话,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电话那边很快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听上去有点惊惶无措,在她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当然会让她心生狐疑,说出话来就显得胆虚虚的,像当年刚认识自己时一样。

  李智慧没作声,悄无声息地挂断了电话。坐在后排的矮个儿问道:给谁打电话,这么神秘?

  我的前妻。李智慧这么回答,好像自己正跟第二个老婆住在一起似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种优越感。

  语匣子一打开,李智慧的嘴就收不住了,把刚才拉的大个儿一伙的行径全抖搂了出来。矮个儿并不怎么搭腔,偶尔插一句说那些都是在街上混的上不了台面的小痞子。

  快到皮口镇的时候,远处镇上的灯火已经能从沉沉的夜色中透过来,虽然远不如市中心那么璀灿明亮,但至少让李智慧的心安稳了不少。一路上李智慧舌如爆豆般讲个不停,其实是为掩饰心中的不安,像后排座位上的这个人,换在以往的夜间,他宁肯被告拒载也不会拉的。但是今天是一个疯狂的夜晚,美国的白天也不过如此。

  捷达车停下来后,李智慧坐着没动,等着矮个儿付车钱。只听见后排的矮个儿语气淡漠地说道:今天晚上我还真是有事到皮口镇来。

  这叫什么话,没等李智慧反应过来,一把冰冷的可能是弹簧刀之类的家伙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又听见矮个儿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没别的,借点钱花。

  李智慧飞快地把内衣兜里的钱包掏了出来,里面足有五百多块钱,往身后一递说:全归你了,放我一条生路就行。

  但是刀刃随后割破了李智慧的食管和气管,可怕的窒息感让他伸出一只手狠命地按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矮个儿是什么时候下的车,李智慧完全顾不上了,他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想去拿大个儿扔下的那张名片,但却想不起把按在喇叭上的那只手撤下来。接着李智慧想给家中的李慧打个电话,但一想到女儿一定是睡熟了,转念间拨通了刘美贞的电话。

  刘美贞开始时并没有接这个在午夜时分第二次打来的电话,她完全想象不到在这阵嘟嘟的铃声中,李智慧正像一只脱离了水的池鱼一样在尘土中徒劳地翕动着嘴唇。

  当刑侦队的警员根据李智慧最后拨打的电话号码找到刘美贞时,这个女人心有余悸地说:那个电话很奇怪,以前我就被它骚扰过几次,我怎么问那边都不吱声。昨天晚上它第二次打来时,我没敢接,响了七八下才去接,里面只有响得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听得让人心里发慌。

  那个人已经死了。刑警队的警员对刘美贞说,我们查出来这人叫李智慧,是你的前夫。

  【责任编辑徐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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