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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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孙七咳嗽得要吐出肺了,趴在炕边,往西子娃用锨端来倒在脚底的一堆干土上吐。最近,他发现吐出的痰里带有血丝,伴随咳嗽肺里或是气管里一阵阵疼痛,简直要命了。咳嗽一阵子,像干了出大力的活一般,乏困得没有了重新躺下的力气。

  “怎么得了啊!西子娃才上初中,她妈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孙七天天想的就是这两件事情,一个人暗自流泪。

  孙七整天看到的就是透过窗玻璃的那一片天,偶有飞鸟掠过,快得闪电一般,他就羡慕起鸟儿来。孙七除了每天可以环视自己简陋得有点儿寒酸的屋子外,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呆望着窗户,希望有鸟儿再次飞过。眼看累了,就听一会儿,然后再去看。他还看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这是西子娃两岁时,全家在县上的照相馆拍的。西子娃瞪着一双小眼睛,满脸懵懂但十分可爱。素芹笑得多开心呀,露出的那一对虎牙亮闪闪的。每看到素芹的笑,孙七就深感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对不住这样的笑,这身子,让争不了气,他把全家拖累了。

  “七儿,不要怪自己,人一辈子七灾八难的,谁也保不准没个栽车(意同灾难),再说,素芹也没嫌弃你什么。”每听到他那患白癜风的老娘这样安慰他时,孙七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疼起来。老娘好像在提醒他要注意素芹。他就开始一遍遍的心烦,想素芹在炕边忙碌地伺候他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这时,素芹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来,进门就挽袖子,把炕上角角落落都仔细收拾了一遍,又给他换衣服擦洗身子,他一直盯着素芹的脸看,眼睛丝毫不眨。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绷紧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在不停地忙碌。

  “翻过来舒服些吗?”素芹问了话,似乎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因为不等他回答,她就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被单、床单出去了,拿来一个大铝盆,坐在他能看见的大门口洗起来。素芹是很能干的女人,结婚后好像从没有闲着的时候。她总有干不完的活,说话不多,对任何事情心里却总是有数的。在小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素芹对任何事情的处理,总是从容不迫,想好的事情,她立即就动手做了。遇到要花钱的大事,她也没有皱眉的时候,总有一个正确的主意来解决面临的困难。

  前几年,孙七的老爹过世,日子本来就不怎么宽裕,孙七算了算埋人的花费,心里发愁。素芹只说了一句“有钱埋钱,没钱埋人”,马上就按自己家里的实情决定了应该怎样“过事”。最后,在家里没欠账过多的情况下,把孙七的老爹埋入了地下。当孙七看着自己老爹拱起的这堆黄土时,心才放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如果没有素芹的话,这日子该咋过。

  倒霉的事情总是落在穷人头上,其状就如天塌地陷般地悲惨。西子娃上小学三年级时,孙七好好的身体居然在没有预兆的前提下突然就瘫了,这莫名其妙的病症,搞得全家都慌乱了起来。素芹的眼角烂了,嘴边出了一圈水泡,她一向遇事沉着,这一次也显得有些慌乱。孙七一天到晚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瞪着屋顶,瞅着素芹,望着西子娃,心乱如麻。孙七老爹下世时,一声没哭的老娘,为了孙七的事,把眼都快哭瞎了,从此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

  度过最初的几天悲伤,最先理智起来的还是素芹,她把孙七抱到架子车上,去了县里。在县里最大的医院折腾了半年,孙七吃了几十斤片剂,注射了成百上千瓶各类名目的注射液。素芹想尽办法东挪西凑了两万多元全花光了,孙七却仍然是软的,像去了骨头的大肉一样,软绵绵作一堆状。在孙七无数次的请求甚至恐吓下,素芹才含泪把他拉了回来。家里已无长物,只剩下了一只不会下蛋的光屁股黑公鸡,孤独地在院子的树坑边寻食。

  回家几天后,孙七才知道素芹把粮食全卖了,除了在恶鬼信贷员那里贷了三千元外,亲戚邻家都借遍了。知道这些事后孙七傻了,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头脑里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有时会感到灵魂出壳而去,似乎还看得见飘在空中的自己的灵魂,阴沉着脸在哭泣。素芹叫醒他,他才知道又是恶梦一场。素芹不会过多地给他宽心,只会永不疲倦地干活。她总是话少,看见素芹忙碌的身子,孙七每每泪流不断。

  西子娃还小,可她好像也明白家里遇到的不幸,孩子放学后,孙七时常能听见西子娃在未进大门时和同村的学生大声说话,还夹杂着西子娃很脆的笑声。孙七努力勾起头来,盯着门看,想在西子娃进门时给孩子一个笑脸。可每当看见孩子他就是笑不出来,西子娃发现他在看她时,就没了表情和言语,默默来到炕边,似乎尽量有意压低了声问 :“爸爸,你好些了吗?”孙七摸着孩子的头,泪水立即汹涌而出。西子娃也会哭,她不出声地抱着孙七的一只胳膊,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只漂浮不定的树杆。孙七怜爱地摸着她的头,父女俩像永别般的哭泣。

  西子娃幼小的心灵里,清楚家里的不幸遭遇,稍有空就帮素芹干活,素芹只说:“写字去。”西子娃就去了,写完后又过来帮忙。孙七无力活动,只有看着她们娘俩在忙碌,心里虽难过,却多少也有点儿宽慰,毕竟素芹没被击倒,她略显单薄的身影比以前站得更直。

  这个失去了欢声笑语的家庭,大多时候空气都是凝固的,人虽在活动,却是无声的电影,无音乐的演出,素芹的消瘦是明显的。家无过夜余粮的日子,孙七不敢乱问,素芹从哪儿借到的口粮,孙七也不知道,他怕多问会加重素芹的心理负担。

  终于有一天,恶鬼信贷员来了,进门先大声喊 :“孙七!”答话的却是素芹。素芹正在做饭,腰里缠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招呼。恶鬼披着西服,满脸不高兴,挪几步进去,边走边大声道:“咋搞的,你这个人说话算数不?”孙七听见素芹答:“他伯,你坐下,我给你泡茶。”信贷员的声音:“不喝!”素芹为难的声音:“他伯,还得缓缓,你看孙七的病还不见好转,这个泥潭深了。”恶鬼声大起来:“那是你家的私事,还贷是公事,扯不到一块!”素芹没声了。

  孙七听见事大,心里着急又不能动,一下子冒出汗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恶鬼往外走,到了房子门口,恶鬼斜眼往屋里的炕上瞅,满脸地不屑,说:“这么拖累一个女人,咋好意思躺在炕上。”紧跟出来的素芹接话道:“孙七没病的话,早到南方去了。”送走恶鬼信贷员,素芹舀了饭端给孙七,自己坐在炕沿边不出声。

  孙七哪有心思吃饭,望着素芹半天,两个人都不语。素芹催孙七快吃,孙七哽咽着难以下咽。

  “西子她爸,你也听见了,不想点儿办法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恶鬼催账跟催命似的,让我今晚去他家算账哩。”

  “不敢去,素芹,恶鬼名声不好,啥事都做得出来。”

  “再有啥办法嘛。”素芹低头慢声说。

  孙七眼泪下来了,素芹往近挪了挪身子,想喂孙七吃饭,孙七却把脸别到一边去,那眼泪如秋雨般绵绵不断地淌下来。

  素芹噙着泪却笑了,给孙七宽心:“咱是穷了点儿,别的却都挺好。我想去南方打工,挣点儿钱回来西子娃才好上学,也好给你继续治病,不然怎么办呢?”

  孙七不语。

  当晚素芹去了恶鬼家算账,很晚才回来。孙七瞪着双眼,习惯性盯着天花板等着她回来,门的响声很谨慎的样子,素芹回来了。似乎并不曾发生什么,很轻松地说:“咋还没睡,利息算清了,明年再还本。”孙七审视般盯着素芹,素芹很坦然,舀来水替孙七洗了脚,自己也洗了。熄灯后又洗了下身,才上炕来轻轻地卧在孙七身侧,不语地睡去。

  孙七摸着素芹的头发,黑暗中仍睁大着双眼,听素芹细匀的呼吸,孙七不觉泪湿耳畔。这么个纤瘦的女人,怎么担得起整个家呢?过日子的委屈,她一个人如何承受?还要一个人去南方打工,叫人怎么放得下心?孙七思虑重重,忧心重重,这个夜晚他摸着素芹,辗转到天亮不曾闭眼。

  素芹给白癜风老娘拆洗了所有的铺盖,将孙七的房子更是细心收拾了一番。西子娃各个季节要换洗的衣服,叠整齐了放在孙七的炕头,千叮咛万嘱咐老娘要照看好西子娃。孙七斜靠在炕头,看着素芹来来去去,不曾开口说一句话,素芹偶对他笑笑,手里的活只是不停。

素芹忙碌了整整半个月,总算忙完了。晚上,把老娘和西子娃叫到孙七的炕边,边给自己收拾远行的行李,边问孙七:“这么安排行吗?”

  孙七不说话,老娘先哭了:“素芹去外面,这个家怎么办?我老了,西子娃还小。”

  “娘,你给全家把饭做好就行了。给娃的衣服都在炕边,至少够几个月换洗了。我去外面还不知道咋样?有活干了先干着。咱没文化,活不见得好找,说不准很快就会回来的。”

  孙七拉着西子娃的手:“舍得你娘走吗?”西子娃无声地在掉泪,老娘呆着面相,靠在门边的墙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满脸的无奈。素芹收拾好了坐下来,给孙七捏腿。这捏法毫无作用,只是图个安慰而已。素芹叮咛西子娃 :“平日多给你爸捏捏腿,会好得快些。”一家人坐到下半夜,全是素芹在说话,总共也没说上几句,意思是让西子娃好好上学,让孙七别挂念她,她会照顾自己的。问了几声孙七还有什么叮咛的话,等了半天孙七只说了一句 :“是我拖累了你。”泪又下来。

  “咋这么没出息。”说这话时,素芹的眼泪也下来了。

  素芹不在家的日子,屋里冰窖一般,除了西子娃娇小的身形和老娘佝偻的病体外,家里再无别的活物,连那只不会下蛋的公鸡也卖了几块钱给素芹凑了路费。孙七的心,一天天在盼望中、疑惑中、猜忌中、担心中、痛苦中慢慢度过,他奇怪自己近来气色好了些,越是想素芹,越是精神好转。

  转眼又是秋黄冬临的季节,素芹还是连一点儿音信也没有。窗外的病槐已枯萎,伸到窗边的几个残枝上,偶有几只麻雀在嬉戏。天冷了,风把麻雀的尾毛掀起来又放下去,孙七看着,身上一阵发冷,再看时麻雀已飞走。孙七想:“我连一只麻雀也不如啊。”

  全家人都认为,到了春节素芹一定会回来的,可盼到元宵节过完,也看不见素芹的影子。孙七就想素芹的事情忙,为了挣钱是不是豁出去干了。在既揪心又无味的日子里,孙七度日如年。因无钱,西子娃已辍学在家。她学着素芹的样子在家里洗来涮去的,每天给孙七捏好几次腿,每当这时,孙七就会说:“等你娘回来,我娃就可以再上学了。”西子娃太像素芹了,她也学会了不说话,毫无表情的面部,孙七照样看不出西子娃在想什么。

  煎熬中又一年过去了,白癜风老娘病得起不了身,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呻吟,孙七不断叫西子娃 :“去给你奶倒杯水。”十三岁的西子娃懂事多了。孙七叮咛过一遍的事,她就记住了。让孙七心宽的是,西子娃干家务时,有时会哼一两句在学校学的歌曲。

  两年中,素芹回来过一次,把家里角角落落的卫生搞过,留下来一些钱又走了。恶鬼中途来催过几次账,面对瘫痪的孙七和病恹恹的老婆子,恶鬼毫无办法,挨个骂过一遍就走了。

  素芹又回来了,还像以前一样朴实,话却比从前更少了。

  素芹叫来乡村医生,给老娘看病,其实也无大碍,只是人老受凉,消化不好而已。过两天就能下炕走动,又两天却得再躺。虽小病不断,却与命无碍。

  这次素芹主动去找恶鬼,回来时,头发乱着,满脸忿愤。孙七问,素芹不说。还是西子娃告诉孙七说 :“娘和恶鬼在村街上打了一架。”

  这次走,素芹要带走西子娃,要让娃去南方上学。孙七也不愿孩子辍学,只有让她带走,才能圆西子娃继续上学的梦。所以,孙七默认了。

  打架后的第三天,素芹带着西子娃匆忙上路去了南方。孙七的心一下子空到了无限大,是连自己肉体都消失了的空。老娘有时靠在门边,看着孙七,不知孙七是死是活。整天无语,连一点声息也没有。经过一辈子磨难的老娘,心无所想,只是念叨:“这孩子还能挺几天。

  孙七没能挺几天,入冬后不久,准确说是进入三九后的第三天,夜寒如冰,孙七瞪着牛一般大的眼睛,死去了。他是平静地躺在被窝里的,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只是那死后的表情令老娘惊恐,那眼睛似乎要跳出来,要跳出来飞到屋外去。他看得出来,孙七死前是用了力向外面看的,黑夜里,他想看见谁呢?想看见素芹吗?

  老娘仍靠在门边,看着一群来帮忙的人入殓了孙七,她不知道自己浑浊的双眼里有泪没有,只是她呆板的表情和孙七死去的面相十分相似。来往忙碌的人对老婆视而不见,老娘也忽视了这些人的存在,只是呆着脸面靠在门边,无思、无视、无闻、无觉。

  村长给一个陌生人说 :“这么穷,还得怪病,不如早死早安宁。”陌生人说:“就是。”村长又说 :“多亏了你们民政机关,村上一分钱都没有。”陌生人说 :“这种事主要是吃饭花钱,埋人不花钱。”老婆子心想 :“孙七活着时为什么没有人来管呢?”不过,她没有开口问任何人,也没有人问她一声,就把孙七抬出去埋了。

  人去屋空,老娘的心里更空了。一连几天,老婆子总是记不起来自己吃过饭没有?只是靠在门边,望着孙七留下来的空炕发呆。

  农村的冬夜越发寒冷寂静,人们在睡梦中似乎听见有妇人的哭泣之声。第二天人们相互猜测,肯定是素芹在哭,可村里没人看见素芹的影子。

  村里很多人都说,素芹应该回来看看孙七的老娘,再为孙七守寡三年……可是素芹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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