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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嘴子张子厚是位说书先生，嘴巧如簧，有口吐莲花之功，人送雅号莲花张。
莲花张怀里总有几个泛黄褶皱了的小唱本儿，时不常地，只要寻思出点儿门道来，就掏出一个本来，拿出红铅笔，在唱本旁边写上几个字，或者画一个旁人看着莫名其妙的符号。
莲花张唱着说古道今的时候，却也并不看大家一眼，神情很是投入，而且每晚的故事从来不会重样的。
莲花张不是苇子沟的人，讲话辽南口音，人们都猜他是从辽宁来的，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辫子丫头小凤。
刚入冬，爷儿俩就来到了苇子沟，租了苇子沟套户赵大傻的北炕，天天唱三国，讲水浒，苇子沟里的老少爷们儿把漫长寒冷的冬夜都耗在莲花张的那张嘴上了。
深夜散场的时候，总有毛头小子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走，落在最后，往灯影儿后面看上一会儿。有时，从炕席上骨碌碌地滚过来几只冻山梨停在小凤做针线活的笸箩旁，有时候从黑暗中飞来一条红头绫子。
莲花张装作没看见，起身去外头白雪皑皑的园子里撒一泡长尿，抖一抖家伙，长叹一声，仰头看一阵子北斗七星才回屋。
第二年开春的某一天，赵大傻去山里起套子一夜未归，回家后却不见了房客莲花张，只见南炕上放着一块大洋。
莲花张爷俩儿走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上秋的时候，苇子沟里有二十多个小伙子齐刷刷地奉村长王大磕巴之命去县城修碉堡。王大磕巴因为组织得力，日本人还奖励他一顶日本军官帽。王大磕巴得意得不行了，像租来的似的，天天戴着。
八月十五过后，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利索了，突然有一天，苇子沟那二十几个修碉堡的小伙子都不见了。一等三天，一个孩子的影子也没见着。苇子沟的人就炸了，二十几个小伙子的家长就跑到村公所管王大磕巴那儿要人，叫嚷着必是让王大磕巴这个败类把孩子们卖给日本人了。王大磕巴不承认，和大家撕巴起来，胆大的家长在混乱中抢了王大磕巴的日本帽子，扔到一间猪圈里了。
可是，苇子沟那二十几个孩子还是下落不明。
其中有个叫大桩的小伙子是陈寡妇的独生儿子，陈寡妇十八岁守寡就守着她的大桩，可还是没栓住！陈寡妇就天天不分昼夜地嚎啕着。
套户赵大傻是个老光棍儿，不下套子的时候，夜里听着陈寡妇刺破夜空的嚎啕，很难入睡，勉强睡了也胡乱地做梦。一天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莲花张照常在赵大傻的北炕上唱古书，先唱了个三国的故事，说的是借东风，火烧小日本儿。然后又唱水浒，讲的是武二郎景阳冈上痛杀日本小猪头。赵大傻和大家伙儿大声叫着好，结果把自己叫醒了。醒过来，他听着陈寡妇的嚎啕就再也睡不着了，拿起烟袋锅儿，装一袋烟抽起来，想着自己这个梦也是够怪的，谁不知道借东风是火烧曹营呢？谁不知道武松景阳冈打老虎呢？啥梦啊，这不扯吗？
突然他想起来了——
梦里的场景不是他赵大傻编的，那是莲花张讲的啊！
赵大傻正寻思着呢，就听见苇子沟县城方向一声巨响，接着天边一片火光，烧了大半宿，把赵大傻的窗户都照红了。
第二天，听说县城的碉堡被炸掉了，日本人的弹药库也被炸得只剩一地漆黑的灰了。
苇子沟解放后，当年失踪的那二十几个小伙子，其中有几个回到了县城，参加土改运动的前期准备工作。
其余的都随着莲花张一齐南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