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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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白岩是镇上大地主宋照斋的小儿子,土改时期枪毙宋照斋时,白岩还在娘肚子里。他的母亲是宋照斋的小老婆,当时才二十几岁,就“带篓儿”嫁给了白庄长工白老实。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儿,后来白岩也知道了。早些年,阶级斗争抓得紧,白岩不敢回颍河镇认姓归宗,又加上白老实年岁大了,深怕自己认姓归宗对老人的打击太大,于是就搁浅了下来。

  宋照斋的另外两个儿子当年都跑到了台湾,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仍在台湾。在美国的老大虽然已年过古稀,但精力仍很旺盛。他的儿子更厉害,在洛杉矶开了一个大公司,属富豪之列。在台湾的老二叫宋玉德,当年是随外祖父一起逃到台湾的,现在才六十多岁,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财大气粗,也属“上榜”的富豪。改革开放之初那几年,乡政府的领导一直做工作想让白岩回镇上认姓归宗,改名宋岩。目的自然很明确,就是想以他之名吸引他的两个哥哥“支援”家乡上“项目”。白岩的两个哥哥也曾表过态,说是家中若有自家人经营,他们也可以上项目搞投资。尤其是在台湾的宋家老二宋玉德,当时刚过花甲之年,踌躇满志,很想利用家乡的资源,搞一个什么木醇糖加工基地,但又担心地方上没自家人照料,总是迟迟疑疑。白岩呢,由于白老实养大了自己,也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又加上白老实非常能活,八十有二了,身体还挺硬朗。就这样拖来拖去,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白岩由当年的壮年也步入了花甲之年,两个儿子也都年近四十由于当年学业不就,现在只能外出打工。不是当建筑工人在高空作业,就是在地下挖下水道,反正都是出苦力。众人都说白岩糊涂,放着如此好的条件不利用,不但苦了他自己,也苦了他的一家人。

  大概就在这时候,他的大孙子考上了大学,得知自己本是贵族后裔,又打电话又写信,非逼爷爷认姓归宗不可。

  万般无奈,白岩只好认姓归宗。

  乡政府的领导们闻听白岩答应认姓归宗了,极力支持,说这可不是小事情,要隆重隆重。通过几天筹备,就举行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选的是良辰吉日,又敲锣,又打鼓,还请了两班子唢呐队,宋家祠堂内外挂满了大幅彩标和大红灯笼,彩标上写着:热烈欢迎宋氏子孙宋岩认姓归宗。由于动静太大,引来了许多人前来瞧热闹。

  为重视白岩认姓归宗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乡政府的领导班子几乎是倾巢出动,为抬高“会格”,还请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其中不但有县人大的副主任和县政协的副主席,还有一位特邀代表,就是原县人大主任郭宝贵。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却不料宋照斋的两个儿子听说参加仪式的有郭宝贵,突然提出了一个令人料想不到的要求。

  那就是要求这个郭宝贵在宋照斋的牌位前磕三个响头!

  问原因,原来这郭宝贵就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队长和颍河镇第一任镇长。就是他,亲手枪毙了宋照斋!

  这个要求不但使乡党委的人吃一惊,就连白岩也吃了一惊!

  郭宝贵更是吃惊不小,他已年近八旬,满头华发,仍精神矍铄。他很生气地对白岩说:“当初我枪毙你老子没错,今天应邀来参加你认姓归宗也没错,凭什么让我给我的敌人磕头?”白岩也觉得两个哥哥把事情做过了,正欲解释,美国和台湾方面又打来电话说,郭宝贵磕头的时候要录像。如果他磕,我们马上在家乡投资办一个木醇糖加工厂。如果他不答应,上什么项目我们再考虑!

  这话里已明显有了要挟的意思,白岩觉得很为难,他对两个哥哥说:“你们若想让我认姓归宗,承认我是你们的弟弟,这个事儿就免了。你们常年在国外,压根不懂老家的事情。如果你们今天如了愿,我的心头就会留下阴影。有些事情变化无常,一旦有变,这很可能给我的全家留下一大隐患,弄不好会家破人亡的!”

  两个哥哥说:“我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略表孝心。当年,父亲没什么大罪恶,他充其量只是比别人富了一些,他不该被杀头的!我们就是要让当初杀他的人在他的牌位前跪一跪,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白岩说:“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了,哪还有什么灵魂?其实父亲不是死在哪个人手里,他是死在了一种形势下。如果你们硬要坚持,这个宗我也不认了!我还姓我的白,你们也没有我这个弟弟!”

  两个哥哥一听弟弟说这话,才认识到他们的条件有点儿苛刻了,二人_商量,便降低了规格,说不磕头就算了,要那姓郭的在老父亲的遗像前鞠三个躬总可以了吧?

  白岩望了望白发苍苍的郭宝贵,对两个哥哥说:“人家都那么大岁数了,能来参加已经给足了咱面子。再说了,这个仪式是我认爹,又不是别人认爹,所以磕头鞠躬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虽是宋家血脉,但我生在穷家长在穷家,而且至今也不富有。我的感情全是穷人的感情,当初我_直不认姓归宗就是怕你们看不起我。现在我答应了,你们却提出一个又一个要求,是不是想借我之名要出出那口憋了几十年的恶气?再说,上头稀罕你们的投资,我可不稀罕。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你们一开始就让我给人家闹别扭,不是拿我当猴耍吗?这个姓我不认了,你们也别投资了!”说完,就要拔腿回白庄。

  不想这—下,乡里和县里的领导都急了。乡党委的书记拉住白岩劝道:“老人家,不就是在宋先生的遗像前鞠几躬吗?你放心,我们都要鞠的!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快给你的两位兄长打电话,我们按他们提的条件办就是了!”白岩望了望面前的父母官,心想他们也不容易,也是想借外资把家乡搞富。人家都能屈尊,我何必要耍小孩子脾气?想到这,便又接了哥哥的电话,说了刚才乡书记说的情况。不料两个哥哥们对别人鞠不鞠躬不在乎,只要求那个郭宝贵按他们说的办。白岩将意思给乡书记一说,乡书记急忙去求郭宝贵。郭宝贵一听专点他的将,像受了什么污辱,大骂了一声:“反了!他妈的反了!”骂完就要乡书记派车送他回县城。乡书记看事情将到这一步,忙求白岩给他的两个哥哥打电话再商量,看能不能将标准降低一下,由乡党委全体成员陪着郭主任一同鞠躬中不中?白岩无奈,只好又打电话跟哥哥们商量。很可能是僵在了这儿,两个哥哥的态度仍很强硬,有点儿寸步不让的意思。尤其是那个宋玉德,还拧上了脾气,对着白岩喊道:“兄弟,想想咱爹命都搭上了,让他鞠个躬怎么这么难?这样吧,鞠一个躬十万元,三个躬三十万,看他答应不答应?!”

  白岩一听这话惊呆了,拿着电话像木偶一般愣在了那里。后来还是乡书记问他谈得怎么样,他才如梦方醒将兄长的意思说了一遍。乡书记急忙跑到郭宝贵面前,说了价钱。郭宝贵一听三个躬能挣三十万,也怔了,他木然地望着乡书记,许久才骂道:“他妈的,反了!勾勾头给十万,勾三个头给三十万!当年老子闹革命,国民党才出两万大洋取我的人头,现在勾勾头就能挣三十万,这不是反了嘛!事情到了这一步,当年老子闹革命是为群众,今日鞠躬也是为群众,答应他!这三个地主羔子这么看得起我,老子就为人民勾他几回头!”

  白岩一听郭宝贵把他也列入“地主羔子”的行列,禁不住心中一凉,很惊恐地望着郭宝贵,大声疾呼道:“这里边可没我的事呀!”

  【责任编辑 何光占hefang295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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