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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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1年

我的高中同学高恬在一个叫做南马场的地方做镇长。

  都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他打听到了我的办公室电话。

  约我过去玩儿。

  哪能不去呢?

  去南马场的班车在我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有个停靠点儿,我问了司机,说最多半小时就能到。

  高恬说这年头也只有你愿意坐班车——你等着,我去接你。

  因为是周日,这家伙,没有用单位的车。

  是一辆黑色的尼桑,贼头贼脑地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高恬在车内给我打电话,我一接,他就从车内冲出来,后面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司机。

  这么多年没见,高恬还是原来的熊样,胖胖的,一脸不恼人的笑。

  那个又高又瘦的人是朱海潮,也是我过去的同学,虽然变了模样,但是习惯和动作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去南马场。那个地方,我过去上学时经常路过,记忆中是一条长长的黄泥路,路两边是永远打着瞌睡的村庄。

  可是现在呢,仿佛打了兴奋剂,它喧哗了,它沸腾了。

  它和我所处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找一找上学时经常路过的油菜花地、一只蜷着身子睡觉的黄狗、一个小小的黄泥房子。

  房子旁边树上的柿子如橘黄的灯,灯下坐着的那个好看的女孩。

  可是都没有了。

  十多个同学都在一个饭店里等我,见了面,大家都很兴奋。

  喝酒时才渐渐谈起现在的状况,好的、不好的,都没有了刚才的兴奋。

  高恬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采访我的文章,这才联系上我的。

  他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我的一本书获了冰心图书奖,当地的晚报发了一整版关于我的文章。

  也许是发觉我没有多少谈兴,高恬开始找一些话题试探我。

  桌子上有一盘猪头肉,是精选的猪下巴,我们当地人俗称猪公嘴。

  高恬说尝尝,这个猪公嘴,别的地方吃不到。

  哦?

  切得一条一条的,在筷子上油亮亮的,颤颤地动。

  入了口,却很绵软,舌头一搅,就化了。

  黏滋滋的,惹得舌头又去搅一下,可是这个时候,那块猪公嘴,早就下了肚儿。

  不但好吃,做这猪公嘴的人,也很怪。

  哦?

  多少年了,一直在练书法。

  工笔小楷。

  我的兴趣一下子被吊起来了。

  想去会会这个人。

  这个人就叫柳元。

  高恬立马取出手机,要给柳元打电话,我说这样不妥吧?

  怪人,都有怪脾气。

  比如我,如果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喊我,我肯定是不去的。

  高恬说没事,这个柳元可以不把我这个镇长当一回事,但是咱手里有王牌——朱海潮,是他的连襟。

  朱海潮就笑,说他这个连襟不上路子——还是听老杨的,咱们吃过饭去他家玩。

  柳元卖猪头肉,长得并不像镇关西,人家瘦瘦的,脸上也戴了眼镜。

  一会儿,就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擦。

  他说是屋子里油腥重,不小心的话,那些油就会糊住镜片。

  他写字,都要先计算好,然后在纸上打成铅笔的格,一笔一画,往铅笔格里填。

  我说既然这样,你会考虑到整体的效果吗?

  柳元说,我在写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这些,甚至连技巧都不考虑。

  高恬问,你平时,都临什么帖?

  柳元笑笑,又拿纸巾擦眼镜,他说我早就不临帖了。

  朱海潮说那你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了?

  我不临帖,但是我喜欢读帖——有的也不是帖,只能算墨迹,不能说字有多好。

  比如钱钟书,我就喜欢看他的字,但他并不是书法家。

  他喜欢看学者们的字。

  他这一说我明白了,对于柳元来说,他追求的,可能已经不是字的好坏了。

  他追求字里传达出的气蕴。

  他拿出几幅字给我看,虽然上面有的地方沾了油污,可是真的很好。

  朱海潮随手扯过几幅,要送给我。

  我说这样的字,算是天籁啦。

  这样很随便地就得到了,应该是对它的亵渎。

  我改天专程来讨。

  后来,我把这个柳元推荐给当地书协的一个领导。

  这个领导去看了,也交口称赞他的字。

  我说这个柳元,可能脾气有点儿古怪,书协不能因为他古怪就埋没了人家的才华。

  这个领导笑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也想推出能在全国打得响的书法家,这样,大家脸上都光彩。

  再说,他也不怪呀。

  我发现,这个领导办公室里,就挂了柳元的一幅小楷。

  书协给柳元办了几次书展。

  然后他又获了一些奖。

  然后,他就到城里来了。

  有了工作,买了房。

  有一回,柳元喊我去他城里的家做客。

  烟薰火燎的,他在家里做猪公嘴。

  喝着酒,柳元哭了。

  柳元说到了城里之后,他的字就废了。

  我现在写不出一幅自己满意的字。

  我想回家卖猪头肉。

  我恨你。

  柳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来之前,柳元答应送字给我的。

  现在,他的妻子把我领进书房。

  我翻翻那些字,叹了口气。

  柳元要送我的字,都是他以前在镇上卖猪头肉时写的。

  高恬后来在我的书房看见了柳元的字。

  他也叹了口气。

  他说,你毁了他呀。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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