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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同学高恬在一个叫做南马场的地方做镇长。
都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他打听到了我的办公室电话。
约我过去玩儿。
哪能不去呢?
去南马场的班车在我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有个停靠点儿,我问了司机,说最多半小时就能到。
高恬说这年头也只有你愿意坐班车——你等着,我去接你。
因为是周日,这家伙,没有用单位的车。
是一辆黑色的尼桑,贼头贼脑地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高恬在车内给我打电话,我一接,他就从车内冲出来,后面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司机。
这么多年没见,高恬还是原来的熊样,胖胖的,一脸不恼人的笑。
那个又高又瘦的人是朱海潮,也是我过去的同学,虽然变了模样,但是习惯和动作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去南马场。那个地方,我过去上学时经常路过,记忆中是一条长长的黄泥路,路两边是永远打着瞌睡的村庄。
可是现在呢,仿佛打了兴奋剂,它喧哗了,它沸腾了。
它和我所处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找一找上学时经常路过的油菜花地、一只蜷着身子睡觉的黄狗、一个小小的黄泥房子。
房子旁边树上的柿子如橘黄的灯,灯下坐着的那个好看的女孩。
可是都没有了。
十多个同学都在一个饭店里等我,见了面,大家都很兴奋。
喝酒时才渐渐谈起现在的状况,好的、不好的,都没有了刚才的兴奋。
高恬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采访我的文章,这才联系上我的。
他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我的一本书获了冰心图书奖,当地的晚报发了一整版关于我的文章。
也许是发觉我没有多少谈兴,高恬开始找一些话题试探我。
桌子上有一盘猪头肉,是精选的猪下巴,我们当地人俗称猪公嘴。
高恬说尝尝,这个猪公嘴,别的地方吃不到。
哦?
切得一条一条的,在筷子上油亮亮的,颤颤地动。
入了口,却很绵软,舌头一搅,就化了。
黏滋滋的,惹得舌头又去搅一下,可是这个时候,那块猪公嘴,早就下了肚儿。
不但好吃,做这猪公嘴的人,也很怪。
哦?
多少年了,一直在练书法。
工笔小楷。
我的兴趣一下子被吊起来了。
想去会会这个人。
这个人就叫柳元。
高恬立马取出手机,要给柳元打电话,我说这样不妥吧?
怪人,都有怪脾气。
比如我,如果有人因为这样的原因喊我,我肯定是不去的。
高恬说没事,这个柳元可以不把我这个镇长当一回事,但是咱手里有王牌——朱海潮,是他的连襟。
朱海潮就笑,说他这个连襟不上路子——还是听老杨的,咱们吃过饭去他家玩。
柳元卖猪头肉,长得并不像镇关西,人家瘦瘦的,脸上也戴了眼镜。
一会儿,就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擦。
他说是屋子里油腥重,不小心的话,那些油就会糊住镜片。
他写字,都要先计算好,然后在纸上打成铅笔的格,一笔一画,往铅笔格里填。
我说既然这样,你会考虑到整体的效果吗?
柳元说,我在写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这些,甚至连技巧都不考虑。
高恬问,你平时,都临什么帖?
柳元笑笑,又拿纸巾擦眼镜,他说我早就不临帖了。
朱海潮说那你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了?
我不临帖,但是我喜欢读帖——有的也不是帖,只能算墨迹,不能说字有多好。
比如钱钟书,我就喜欢看他的字,但他并不是书法家。
他喜欢看学者们的字。
他这一说我明白了,对于柳元来说,他追求的,可能已经不是字的好坏了。
他追求字里传达出的气蕴。
他拿出几幅字给我看,虽然上面有的地方沾了油污,可是真的很好。
朱海潮随手扯过几幅,要送给我。
我说这样的字,算是天籁啦。
这样很随便地就得到了,应该是对它的亵渎。
我改天专程来讨。
后来,我把这个柳元推荐给当地书协的一个领导。
这个领导去看了,也交口称赞他的字。
我说这个柳元,可能脾气有点儿古怪,书协不能因为他古怪就埋没了人家的才华。
这个领导笑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也想推出能在全国打得响的书法家,这样,大家脸上都光彩。
再说,他也不怪呀。
我发现,这个领导办公室里,就挂了柳元的一幅小楷。
书协给柳元办了几次书展。
然后他又获了一些奖。
然后,他就到城里来了。
有了工作,买了房。
有一回,柳元喊我去他城里的家做客。
烟薰火燎的,他在家里做猪公嘴。
喝着酒,柳元哭了。
柳元说到了城里之后,他的字就废了。
我现在写不出一幅自己满意的字。
我想回家卖猪头肉。
我恨你。
柳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来之前,柳元答应送字给我的。
现在,他的妻子把我领进书房。
我翻翻那些字,叹了口气。
柳元要送我的字,都是他以前在镇上卖猪头肉时写的。
高恬后来在我的书房看见了柳元的字。
他也叹了口气。
他说,你毁了他呀。
责任编辑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