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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淡淡的晨雾旋绕在林间，像怀着未尽的隐秘情愫缠绵不休。阳光穿过新叶间的缝隙照进林子，由鸟雀吱喳的叫声宣告，这将是炎热的一天。
我们要穿过这片林子，走过一片麦田，走到离村不远的小站，然后坐上火车，去往西斯格尔。在二叔的板车上奄奄一息的六爷眯着眼睛，随着板车的颠动而左右摇晃。这个赶了一辈子马车的人昨夜嚷嚷了一宿，说要乘火车到西斯格尔去。任凭两个儿子百般劝告，他仍固执己见，斥责不孝的儿子，说他们就知道惦记着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家业。他差人把我父亲请去，为他主持公道。他说，要我陪他到西斯格尔去，看看荒野尽头的美景。他几乎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东西了，我惊讶于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村庄外的小站。一个已经废弃的站点，几节火车皮停在荒草淹没的轨道上，几乎像苔藓一样在轨道上扎了根儿。六爷说他的大儿子——我的大伯就是乘坐当年路过村庄的一列火车出去的，再也没有回来。这个清晨的早些时候，三叔已经在其中一节尚可活动的车厢里布置了一张床。我们把六爷抬进车厢，二叔趴在六爷耳边说：“爹，我们已经坐上火车了。”
六爷费力地微微睁开眼睛，他的眼皮像陷入眼眶深深的沼泽一般动弹不得。他从气管里发出了声音：“怎么没人?没有人去西斯格尔吗?”
二叔环顾着空荡而闷热的车厢，说：“爹，这是咱们的包厢，别人都在其他的车厢里。”
六爷转脸望着窗外，说：“火车还没开?”
二叔说：“火车在咱们这一站停得时间长。”二叔给三叔打了个手势，三叔朝村里跑去。
三叔开来了拖拉机，停在离车厢十多米远的地方，把一截铁缆绳钩上了这节车厢。二叔对六爷说：“爹，火车要开了。”
我听到三叔发动拖拉机的声音。
这节搁置已久的车厢吱吱扭扭地往前爬，很不情愿地活动它年老衰弱的筋骨。窗外的风景缓缓向后移动，六爷变得兴奋起来。他颤抖着嘴唇，用激动无比的声音说道：“你们知道吗?他们说西斯格尔就是野地的尽头，我赶了一辈子车也没去过，我要在死前去那里看一眼。”
车厢像蜗牛一样在拖拉机拼死命地拖拽下缓缓蠕动，我把头伸出窗外，朝开拖拉机的三叔看了一眼，三叔裸露的臂膀被阳光晒得通红。尽管拖拉机已经加足了马力，这节老迈的火车皮却无动于衷，连拼尽全力的拖拉机也为自己的无能变得暴躁起来，在铁轨上蹦蹦跳跳的。
六爷似乎没有为火车的缓慢行驶感到不满。他的目光从眼皮的缝隙中钻出来，注视着窗外的麦田，说：“我想在西斯格尔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想在这里看到我死之后，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还在这一小片土地上耗掉一辈子。”
二叔从车厢里溜了出去，跑到开拖拉机的三叔面前，接替了他的位置。二叔爬上驾驶座，弓起腰，像驾驭一匹剽悍的野马那样驾驶拖拉机。车前轮在平行的轨道间跳跃着，坐在一旁的三叔被颠了下去。他爬起来朝二叔喊打：“你他妈的会不会开?”二叔站起身，把全身的力气都踩到油门上。拖拉机却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喘声。熄火了。
沉重的车厢停了下来，六爷似乎没有察觉，仍然安详地躺着。二叔说：“你回去把咱爹的牲口牵来。”
三叔愤愤地吼了一声：“牲口有个屁用!”然后走过来把我从车上叫了下去，他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拿着一棵细长的小树苗，在车厢外奔跑。“这样火车里面的人就会觉得火车在跑。”三叔说完把他拔掉的一棵树苗递给了我，他自己扛了一捆。
我们沿着车厢奔跑到一端，然后悄悄折回来，再次奔跑。我跑得满头大汗，不知疲倦。二叔还在试图把拖拉机打着。后来当我跑过车厢窗口的时候，我看到六爷在用手指敲打玻璃，他望着我，似乎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诡计。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跑去，这时有人把我们叫进了蒸笼一样的车厢，里面的人也都满脸汗水。
六爷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以微弱的气息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到了。”他闭上了眼睛，两线泪水从眼角溢出来。气喘吁吁的三叔盯着六爷看了片刻，又跑了出去，扛起那捆树苗哇哇叫着奔跑起来，他恨不得叫出火车疾驶的咣当声。二叔也狂奔而出，极为怨愤地踢踹体力透支的拖拉机。
“爹死了。”车厢里的姑姑在喊。
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汗水淋漓地站在毒烈的阳光中，大口喘着气。所有人都累坏了，忘了这时候应当哭泣。
到达西斯格尔的六爷幸福地抿起了嘴角。我们拉着他从西斯格尔返回时已经是黄昏了，燃烧的晚霞像是在我们的村庄上空冒着滚滚浓烟，熏黑了几只归巢的鸟雀张开的翅膀。凉爽的晚风从麦田吹来，从属于六爷的遥远的西斯格尔吹来，带着麦穗的清香和野草的气息。每个赶路的人都大口呼吸着这股甜美的空气。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初夏黄昏，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节了。
[责任编辑 何光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