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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爷在疯之前，是省里一所大学的校长。
我见过姥爷年轻时的照片，戴着金边眼镜，清秀，书卷气极浓，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姥爷打小就体弱多病，姥爷的父亲说，这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一吹就倒，干脆读书去吧。
姥爷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家境还算殷实，再加之上几代没有文化人，便可劲地供他读书。
姥爷也争气，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读下去，成绩都非常优秀。
大学一毕业，姥爷就和几个同学一块儿跑到了延安。他虽文弱，但骨子里也是个热血青年。
延安的生活非常充实，但也很艰苦，饭是杂粮，菜也稀缺，缺油少盐不说，还样样离不开辣椒。那时流行一句话：不吃辣椒不革命。
这让姥爷十分头痛，他是南方人，口味清淡，从小就害怕吃辣椒，所以，只好用筷子蘸点盐水，吃白饭。为此，赶上整风运动时，姥爷没少挨批评。
会上，一同去延安的M，经常提姥爷的意见，说他吃不了苦、受不得罪、脱离群众，是典型的少爷坯子、小资产阶级思想……
领导找姥爷谈了一次话，姥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在一次午饭时，他硬着头皮，夹起一块辣椒放入口中。
刚嚼了一下，立马觉得嘴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烈火，瞬间就辣得浑身冒汗、满脸通红。他倏地吐掉辣椒，伸长舌头，不停地哈气……
那顿饭，姥爷没有吃完，便跑回屋里，刷了两次牙，噙了几口凉水才渐渐平静下来。此后，姥爷从骨子里惧怕辣椒了，只要没有可口的菜，仍然是蘸盐水，吃白饭。
在延安工作了几年，姥爷和M一起，被派往我们省城做地下工作，他的公开身份是大学老师。一年后，地下组织出了叛徒，遭到破坏，姥爷被捕了。
这个叛徒，就是M。
姥爷受尽酷刑，却始终是一声未吭。这时，M向打手建议，说，此人最怕辣椒。
打手笑了，端上来一盆辣椒水。辣椒，是当地最辣的朝天椒，晒干的，磨成粉，在水里熬煮许久，浓酽异常，泛着油亮亮的光，宛若鲜艳的鸡血。
姥爷用惊恐的目光盯着那盆辣椒水，浓烈的气味让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瞬间汗流浃背。
打手撬开姥爷的嘴，把辣椒水灌了下去，然后猛击姥爷的腹部，再让辣椒水从口鼻里喷出来。
姥爷只觉得仿佛有千万条火龙钻进胃里，而后又经食道从口腔和鼻子里烧出来。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后，打手喝问：“招不招？”
姥爷张大嘴巴，像一条被扔到了岸上的鱼，倒了半天的气，才缓过劲，大声喊：“我的娘呃，辣死我啦！”
如此反复多次，每次醒来，姥爷就只喊一句话：“我的娘呃，辣死我啦……”
也算姥爷命大，就在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省城解放了。姥爷骨子里还是个做学问的人，全国解放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组织上安排他到一所大学里当校长。
“文化大革命”中，姥爷被打倒，罪名是：叛徒、内奸。据他的学生讲，在游街和批斗会上，我满头白发的姥爷，始终挺着清瘦的脊梁，拒不低头认罪。
后来，审讯他的红卫兵小将，得知他最怕辣椒，于是在用刑时，端上来一盆红艳艳的辣椒水。
一看到辣椒水，我姥爷大叫一声，就此疯了。
姥爷疯了之后，被遣送回了老家。他整日沉默寡言，只是在无人时，才嘟嘟囔囔、反反复复地念叨一句话。
姥爷念叨的那句话是什么，我是知道的。
让我一直闹不明白的是，惧怕辣椒的姥爷疯了以后，回到老家却种起了辣椒，而且还是最辣的那种朝天椒，种了一亩多地。
姥爷有早起捡拾猪牛羊粪的习惯，捡回来后统统倒在地里，因此那地就很肥，辣椒长势也旺盛。
一到成熟季节，满地的朝天椒便火一样，红艳艳一片，耀眼夺目。
辣椒，姥爷只种不吃，这大家都知道，如果谁愿意吃，尽管去摘。剩下的，姥爷就采回来，用线串好，挂在檐下晾晒。
一串一串的辣椒，在阳光的照晒中，那红色日渐鲜亮。偶尔随风轻轻摇晃，仿佛是一串串风铃，有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隐隐约约从远处飘来……
因为檐下挂满了辣椒，所以，姥爷的小院里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辣椒气味，小时候，我每次进去，都禁不住会打几个喷嚏。
姥爷也同样如此，他打罢喷嚏，却背起手，挺着清瘦的脊梁，盯着那些辣椒看，似乎在欣赏一件件杰出的艺术品。
多年后，姥爷死了，临终前，就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正是他疯了后，独自反反复复念叨的。姥爷说：“再大的苦，我都能吃，但就是怕别人逼我吃辣椒！”
姥爷死后，那一串串辣椒依然挂在檐下，在阳光里日渐风干，但颜色却越发深重，偶尔还会随风轻轻摇晃，恍若风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