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彩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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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我费尽艰辛爬上梯子的顶端,却发现梯子搭错了墙头。

  那个秋天的晚上,老三消失得实在有点怪。这对十里村的人来说,心好像忽然就空了,个个像丢了什么宝贝。老三似乎带走了他们对外显摆的“本钱”,有那么一阵子,外村人问起这事,大家都赶紧摆摆手逃似的离开。

  老三是十里村响器班的“名角”儿,主唱山东梆子,反串旦角,真嗓假嗓一糅合,唱腔委婉细腻。他一米六五的个头,大眼细眉,人也干瘦,化了妆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尤其一袭女人打扮,穿身红绿相间的彩裙,曼妙婀娜,笑翻了十里八村的人,人送外号“白娘子”。

  人说,这外号是老三请人起的,他曾背着半袋地瓜干去济南,找的是当时山东梆子的红人。他一段《白蛇传》下来,人家拍腿叫好,说,你长得白,也姓白,就叫白娘子吧。

  村里人慢慢就不再喊他的真名,仿佛他本来就叫白娘子。外村人提起白娘子,十里村人就挺胸抬头,自豪得膀子横着晃。

  老三的女人夏雪后来这样描述当晚发生的情况:自个儿起来解手,摸摸他的被窝早就凉了,不知道他啥时候走的。大门开着,天上满是星星,月婆子不知躲在哪块云彩后头了,没听见狗叫一声,鸡也没叫……夏雪反复这样说,大伙儿就反复这样听。

  时间一长,就有人开始嘟囔着骂老三,这人啊,良心要是让狗吃了,出门必遭报应!

  夏雪赶紧打断别人的话,瞪着眼珠说,俺老三这几天就回来,你那嘴被狗咬了?没人再言语,看着她祈雨一样望着村外的小路,都跟着难受。

  那是1977年,二十多岁的老三走得很突然,把谜甩给了十里村。这谜像水汽,多年氤氲在十里村的上空。送信的邮递员后来说,曾给老三送过一封信,邮戳是黑龙江的,老三接到信不久就没了影儿。有人说,摸不准,老三去找张大嗓了?

  张大嗓和老三好,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小学民办教师,大辫子甩来晃去,挠得男人心里痒。她空闲时也偷偷唱戏,是跟老三学的。

  老三那回唱黑脸,就是跟张大嗓配的戏。“文革”期间,大概是1974年吧,他们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老三吹胡子、瞪眼睛、跺脚……但阳性不足,咋看咋像个女包公。

  戏没唱完,公社革委会的头头陈正美就带人逮了他们。陈正美黝黑的脸上泛起猪血样的红色,他咆哮着:你们公开污蔑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拴一起游街去……接着,学校辞退了张大嗓,后来她就不知去向了。

  老三从那以后再唱戏,声音都带着哭腔。

  第二年,夏雪从后村嫁给了老三。人说,这个老三好福气,个不高,却讨俊女人喜欢。也是,这夏雪皮肤很白,笑起来有对小酒窝儿,走路那屁股扭得让爷们心里发慌。老三却对夏雪忽冷忽热。

  结婚不久,老三又唱了《铡美案》,别人劝他别唱,老三上了拗劲儿。这回彻底惹恼了陈正美,关了老三,说要判刑、枪毙。

  一个月后,夏雪去找陈正美要男人。夏雪磕头,说了很多好话……村里人说,陈正美终于发了回善心,放回了老三。

  后来,他们有了儿子白豆。老三走的时候,白豆才1岁多。

  在随后的几年里,夏雪看见响器班在村口路过就嘟囔着骂,白豆靠在她怀里,小羊羔似的。有人劝夏雪,别等了,摸不准老三跟张大嗓那个狐狸精在外面过好日子哩。

  夏雪就吐着唾沫说,张大嗓走了好几年了,跟俺家老三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糟践人!俺白豆他爹出去挣钱去了,你这么说你让俺白豆以后咋做人?还晃着白豆问:孩儿,长大了,出去找爹不?

  白豆嗲声嗲气:找爹。

  白豆就抬头看着娘,黝黑的小脸上滚下两行泪珠,娘俩就开始抱着哭。夏雪脸上白光光的,她哭声不大,嘤嘤嗡嗡的。夏雪一直未改嫁,忙时干活,闲下来就靠在村口的一棵榆树边,等老三回来。这种情景烙在村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

  村里的老人一茬茬死去,小孩子一拨拨出生。20年以后,白豆长大了,他禁不住娘一次次地骂,就真的出去找爹了。白豆走的时候,和老三当年走时年龄差不多,大概是2000年左右吧。夏雪呜呜哭着说,孩,你爹是死是活,给我个准信儿。

  白豆各个城市打工,寻摸着找爹,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他每年回来两趟,回时都带着衣服、吃的,啥都有。夏雪却往白豆身后寻摸,看不到老三的影儿就骂白豆,你个王八羔子,不会忘了找爹吧?

  几年后,白豆领回一个南方姑娘,个不高但是很精神,黑头发整齐锃亮。夏雪就笑,脸上开花一样。从那以后,白豆就每年过年回来一次,说是在南方成了养老女婿。

  白豆来接过夏雪,她不走,抱住树,死活拧着不走。夏雪说,我走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白豆走后,夏雪常在村口那棵榆树边上蹲着,有时还对着村口的路磕头。她常自个儿絮叨着说,我走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听得村里人心里流泪……

  前年夏天,头发花白的老三终于回来了。

  他在乡敬老院找到夏雪——据说,原来革委会头头陈正美的儿子当了副乡长后,听十里村的村支书汇报了这个事,就特批把夏雪送进了敬老院。

  夏雪这时已经糊涂了,不认得老三了,死活不跟他回家。好说歹说弄回家后,还死活不离开屋子,怎么拽也不出门。村里人都躲着老三,仿佛他是个瘟神。有好事的问他:你这些年跑哪儿去了,回来干啥?

  老三摇着头说,大嗓在东北出车祸了,埋了。想不到媳妇夏雪还等着俺。

  你那边没个孩儿?

  老三摇摇头,啥也没说。

  大伙儿心里就骂,报应啊!你咋不出车祸哩?

  后来,夏雪竟然出门了。老三穿了当年的那身红绿彩裙,夏雪跟着他就出了门。

  再后来,大伙儿常看到老三拉着一根树枝,围着村子跑,树枝过后,路上有道清晰的划痕。不谙世事的小孩儿,蹦跳着跟在旁边,很是滑稽。

  夏雪在后面紧紧跟着,眼睛盯着彩裙,像蜜蜂在盯着鲜艳的花朵。有时候,她坐在村口的那棵榆树旁歇会儿,老三就自个儿拉着树枝在她面前来回飞奔,还常扭头对夏雪说,笑一个!

  她却不看老三,一直盯着来回飞奔的彩裙,流着口水,拉着长长的丝,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她的头发全白了,像落了一层雪。

  老三跑累了就歇会儿,嘿嘿笑着看着媳妇。他常常满脸是泪,村里人不知道为的啥。有一次,村支书请老三喝酒,两个人都喝多了,支书就骂:

  老三,你他娘的,撇下娘俩不管,不是个爷们。

  老三忽然泪流满面地说,我不是个爷们,我没有生育能力。

  那白豆?

  白豆恁黑,俺两口子都恁白,白豆是谁的种,我当初就明白了。老三说完,村支书登时酒醒大半。

  夏雪的儿子白豆,再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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