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黛玉之死看刘心武的荒谬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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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4年

刘心武写的《红楼梦》续书从前两回开始便已让我觉得不是滋味,情节是否合理我不敢妄论,毕竟没有深入研究过红学,但叙事的节奏仓促如赶路,让人难以入戏。

  每个人物都只是作者笔下的玩偶,散了,病了,死了,刘都是一笔带过,跟曹雪芹前八十回充满感情的风格判若云泥。直到林黛玉之死那一段,我再也忍不住,失笑出来。且看这段文字:

  那夜是五月十五,虽说入夏,夜风仍颇阴凉。林黛玉缓缓前行,那月云纱大披风在身后飘荡,仿佛朵云拥护,胸前披风上那些缀上的绛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路过潇湘馆,只见墙内凤尾摇曳。再往前,过沁芳亭,越沁芳闸,渐渐来到一处水塘,正是凹晶馆外,那年她与史湘云中秋联诗处。

  一轮冷月,倒映在水塘中。那黛玉站在塘边,望那天上月,望那水中月,良久转过身,从容地解下腰上那嵌有青金闪绿翡翠的玉带,将其挂在岸边矮林的树枝上。

  那是一片木芙蓉的林子,芙蓉花胀得正圆。她不愿让人们把她当作又一个失踪的人,她用玉带林中挂,告诉人们她是从这个水域里消失的。

  她再转过身子,对着水。那水塘一侧并无栏杆护板,塘水是渐远渐深。她一步步走拢水边,又从容地一步步走进水中。越往里面走,她身子变得越轻。

  她对自己是林黛玉渐渐淡忘,她越来越知道自己本是绛珠仙草。她是花,却不是凡间之花。凡间的落花掉到水中,终究会随水流出园子,堕入沟渠。

  她是花魂,是凡间的诗女林黛玉,正飘升到天上,成为不朽的魂魄。圆月望着那塘中奇景,一个绝美的女子,一步步沉塘。先是水没过脚面,之后没过双膝,风把她身上的月云轻纱披风吹成上扬的云朵。

  当水没到她腰上时,忽然她的身体化为烟化为雾,所有穿戴并那月云纱披风全都绵软地脱落到水里。林黛玉的肉身没有了,绛珠仙子一边往天界飘升一边朝人间留恋地眷顾。那水塘渐渐成为一杯酒,那大观园渐渐成为一簇花,那人间渐渐成为一片缥缈的刺绣……

  前一段还吃力地模仿曹雪芹的语言风格,到此忽然撕下面具,就好像情绪战胜了理智,再也不想藏着掖着——刘居然用纯正的当代白话文来叙述这一续书中最受读者关注的情节之一。前后文一对照,很难不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魔幻感。

  又如第九十四回最末,史湘云与卫若兰告别那一段,更是将白话文以一种颇为可笑的笔调写出来,此处不引,好奇的读者可自去看。

  事实上,这恐怕很难用语言风格上的创新尝试来解释。刘在本书的前言里称:“为了使其阅读感觉尽量接近曹(雪芹)体,与前八十回文本相匹配,有的字、词、句遵前八十回文本之例,不取现代汉语写法,亦不尽遵照现代汉语语法规定。”

  这段话中的核心字眼,我以为是“有的”“不尽”四个字。按常理来说,续书,尤其是红楼的续书,在语言风格上总是要与前八十回保持统一,这本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刘在此处特意说明,却又语带暧昧,为自己留有余地,在“曹体”与“现代汉语”之间首鼠两端,无所适莫。

  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即便浸淫红学已二十年,但刘心武本人对古代汉语,尤其是“曹体”语言,还是缺乏足够的驾驭能力。他的本色或许只是三十多年前写伤痕文学的当代作家,红学或许是他的爱好,却绝非擅长,因为最基本的古文功底,刘都是不及格的。试看他借薛宝钗之手写的《十独吟》:

  冷萤残桂浸空房,往事悠悠隔雾瘴;谁言已悔偷灵药?玉珂微微传佳响。

  汨罗江畔霰丝飞,科跣斑斑血痕随;不唯牢骚弥满腹,犹有温情盼春归。

  不信夫君不回还,把剪拈针纫心线;长城自倒莫飞泪,阴霾散去有晴天。

  旄节已成坚冰柱,胸臆犹存炽热心;去往归来皆常事,只等旧日翻成新。

  满村争听蔡中郎,传言扰扰走八荒;坚抱琵琶不动摇,谁似当年赵五娘?

  颓败门前磨破镜,麝月不信逢檀云;偏能穿荆越棘来,且待重圆照花菱。

  在狱始觉蝉音苦,悔将才思附庸碌;不盼赦令入囹圄,面壁求得真醍醐。

  自小不肯徒伤春,也宜对菊也宜冰;柴门并无小犬吠,亦有风雪夜归人。

  寡后方知谶有真,冷月窥帘恁无情;隔代心有灵犀通,梦醒本非同命人。

  挣扎谁似一根簪?裂衣撕扇亦枉然;设若命中该如此,雪埋深陷犹指天!

  这十首诗水平之差令人咋舌。仅以第一首为例:“瘴”字应为去声,“响”字应为上声,在韵脚处出现属于出韵。且三四两句的平仄也通通出错。这些属于传统诗学的基本常识,刘在此犯了大忌。

  其他如“阴霾散去有晴天”“胸臆犹存炽热心”,鄙俚如市井语,恐怕任何一个有古文基础的学生都不忍再看。

  再看九十四回宝玉悼宝钗的《蝶恋花》:

  岂昔春光盈满树,白絮轻飘,姊妹抒情愫;寒风凛凛倾暴雪,香魂渺渺归何处?昨夜金簪犹在髻,今化蝴蝶,恨恨向谁诉?欲往魂前祈宽恕,芳华陨落催终悟!

  如果这样荒谬的堆叠与凑字也可以称为一阕词的话,我从中看到的只是文化的断裂。

  士大夫的语言传统在当代几乎已经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张嘴忘词与词不达意。这位当代著名作家花了二十年工夫铆足了劲儿想要染指文言,却如细腰弱女举哑铃,东倒西歪,终究是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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