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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在水电厂工作的时候，曾认识了一位烧锅炉的老王师傅。
那时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常年穿着一身粗布的蓝工作服，但是无论从气质还是干练程度上，我都觉得让他那样的人烧锅炉有些可惜了。
可不是可惜嘛。有一次我们车间书记偷偷地跟我说，老王跟我们一样，都是军队上转业来的。转业前就是连级干部，到我们单位后一直担任着某个车间的主任，很出色呢。那他怎么去烧锅炉了？我纳闷地问道。
还不是犯错误了！什么错误？你猜。书记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低头想了一下，说实话，那时候的干部们给我的印象还是都很不错的，不管是工作，还是做人，口碑都是响当当的。直到现在，我跟身边的年轻人们说起那时的干部来，还是推崇的口气呢。
我说，是生活作风吧？书记摇摇头。我又问，得罪上边领导了？书记依旧摇摇头。我说，那我就真的猜不出了。书记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违反了计划生育。
我一愣，这样的错误在那时候的确是很严重的，别说是一个车间主任，就算是市里的领导，可能都要受处分的，因为那是国策啊。我说，干吗要多生一个呢？
书记说，人和人不一样往往就在这上面，老王的前三胎都是闺女，想生第四胎的时候，计划生育来了。如果这事放在我身上也就打住了，可是他偏偏要生第四胎，还把老婆藏到老家的亲戚家。哪有不透风的墙啊？上面一做调查，什么都真相大白了，好在他生了一个儿子。
我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做个检查，给个处分，也就可以了，何必让人家去烧锅炉呢！
嘘，书记把手指放在嘴边比划了一下，又看看窗外，大概是怕别人听到。我说，我不怕，不平则鸣嘛。
我们书记说，现在可以随便说了，放在以前就是犯错误呢，你还年轻，最好注意一些。我点点头，等着书记说下去。
书记喝了口水，继续说，原来上面也是打算给个处分，让他在全体职工面前做个检查，可是他开始死活不同意，说自己家是几代单传，不能在自己这里断了根。我说，真够封建的。
书记说，谁说不是呢？没儿子的家庭多了去了，他就是死脑筋。上面看他不同意做检查，就先免了他的车间主任，后来看他态度还不好，就想开除他的党籍。这下他蔫了，就同意在全体职工面前做检查。
书记停顿了一下，说，我还记得那是个冬天，几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老王站在主席台上面色铁青，他没有书面的稿件，就是站在那里，还抬着头。我想，这人怎么这么倔啊？他的检查不长，但很深刻，如果没有最后那句话，一切也就结束了，可是他偏偏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书记的话茬调动了起来。我眼前似乎出现了老王站在主席台上做检查的样子。你猜老王最后说什么？书记看了我一眼说，老王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我的做法怎样不对，反正，我有儿子了。
我没忍住，扑哧笑了。书记也乐了，说，前面说了那么多的软话，都让最后这一句话给毁了，等于白做了回检查。这个老王，你不知道当时的会场，大家那个乐啊，连主席台上的领导们都憋不住了。你说不让他去烧锅炉让谁去烧锅炉？
我说，他愿意吗？书记说，不愿意也得去啊，一家六口人，得吃饭啊。我说，后来呢？我们书记说，后来的情况你应该都知道了，老王烧了两年锅炉，就去某个车间当电工了，一直到退休。
我说，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书记说，也不能说完全改变了，你知道他的儿子现在干什么工作吗？
什么工作？我疑问道。
我说一个名字你就知道了。
谁？我惊诧道。
王全乐。
啊？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王全乐是他的儿子？书记说，老王的前半生是改变了，可是后半生又变了回来。有一个当副市长的儿子，他的人生再暗淡又有什么呢？
我说，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们书记叹口气说，人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时候真说不清楚啊。
去年，我偶然翻看报纸，有一篇报道是说诺贝尔文学奖莫言的，莫言说，他最后悔的事是打掉了二胎。
我想，无论莫言当初的行为是对的还是错的，其实他和老王都有着同样的境遇，只不过，对与错，都不是由我们来说的，时间会证明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