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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是从小兵一岁岁长成将军的。将军叱咤风云，将军也会战死疆场。
这一次，战争从午后到黄昏，直到炮火停歇，子弹尽绝，尖刀失刃，将军和兵所在的山包折去一半。将军百战死，将军醒来，还活着。
将军强撑开眼皮，看见血在月光下流淌，像暗色的河。将军艰难地站起，这战场上最后的孤独士兵此刻四顾茫然。将军扬起大氅，把战死的兵覆盖，将军真盼此刻能落一场盖地大雪，盖住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盖住所有。
他伸出左臂，那里有一个黑黑的洞眼，从他身体里流逝的血再也无力流动。
流逝的血肯定带走了将军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把毒与燥带走，所以此刻的他感到清凉来到身体里，纵然虚弱，却能站起。将军站在那里，像一片轻薄的破布，随时可以跟一阵风飘走。
将军步履艰难地向山下走去，每踏出一个脚印，就有一些东西死去、一些东西新生，死亡与复活同时出现，不可思议。
这天正午，一个农妇坐在自家田边的一棵柳树下，正准备喝掉罐子里的粥，那是她早上带到田边的午餐。她只有这点食物填充饥肠，连年的战争使日子越发凄苦。她的丈夫出去打仗很多年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的死活。
她确信只要种好地里的庄稼，庄稼的香气就会牵引出征的人的归心。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假使收成好一些……”农妇捧起饭罐，这样想，顺带向远处看一眼。
她看见一片破布，像一片灰色的云，从田间的那条土路上向自己移过来，使她惊讶。
等再近些，当她看清那是个十分虚弱的伤残的人的形状时，她吃一大惊，差点弄翻手上的罐子。她放稳罐子，站起来，伸长脖子，直到那片灰云靠近自己。等确信那是个几乎失掉人形的孱弱的人时，农妇不觉伸出了手臂。
她搀扶那人坐下，她张着两只手，不知能做什么，最后她想起她的罐子。她把罐子捧起来，递到那人嘴边，看他十分艰难又十分贪婪地把粥喝个精光。尽管那张脏污的脸上的表情模糊，农妇依然能看懂，那是对饭香和粮食的由衷赞美。
把一个空空的饭罐交回农妇手中，带着无法报偿的歉意，以及获得食物的满足，将军忆起自己几乎有二十年没喝过那样香甜的粥了。他在一碗粥前把久已遗失的童年一并回想，他就是从这般相似的乡间一路走远，越走越远，直到他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回忆使他动容，他的眼泪如雨点坠落，越流越多，越流越急，他已经很久没掉过眼泪了。死亡都不能使他掉一滴眼泪，可现在，他的眼泪急雨般坠落。
农妇见眼前这个像受了天大冤屈的孩子般哭泣的男人，心里惊慌，她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个哭泣的人，她看见他脸上肆意奔流的黑色的眼泪，像沙尘之后的雨水。她不知所措，只好任由他哭泣，直到看见他的眼泪变得清亮，直到那些清亮的水珠不再从他的眼睛里掉下来。
将军觉得自己失掉最后的一丝力气了，在这个温和寡言的农妇面前。他似乎睡去了，却突然惊醒来，抬头看时，看见一只蜜蜂嗡嗡叫着，在农妇的鬓边盘旋。
那嗡嗡的声音像一曲魔力无边的催眠曲，使他醺醺倒下，沉沉睡去。
将军再次醒来时，他觉得清明回到他的眼睛里，像是刚才的眼泪排尽他身体里的毒素。睡眠也使他恢复了气力，将军再次上路。
他遇见一个在路边割草的小孩，小孩看见他，向他奔来，如找不到家的小狗终于寻觅到主人，不肯再离去。小孩羞涩却又那么执拗地跟在将军的后边，他停下，他也停下，他走，也也跟着走。
将军不得不停下来，温和地询问小男孩：你这是要跟我去哪里呢？我都不知我要去哪里。你有妈妈吧，我都不知我妈还在不在世上。将军听见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温暖慈爱的声音是自己的吗？那个一贯叱咤风云的声音，以刚强、决断、冷硬使兵士唯命是从，使敌人胆寒的声音去了哪里？但他温暖的声音使男孩靠他更近。现在男孩牵着他的衣襟，这使将军不得不俯下身，因为即便在孱弱的他面前，男孩依然是瘦弱矮小的。
见将军低下身，男孩索性依偎进将军的脖子，这让将军困惑、陌生、又心生说不出的甜蜜。男孩用小嘴去亲昵将军的脖子，将军听清男孩的声音，他说，他闻见父亲的气味了。男孩深深吸嗅将军的脖子，每一口呼吸都增加他心里的迷醉。
将军索性坐下，用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挽住了男孩子的腰臀，将军抱孩子入怀，平生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却也可以自然温情，使他自己都觉吃惊。
现在，男孩的头枕在将军的大腿上，他的呼吸像微风，吹过将军的心野，在那里的每个角落游荡，又返回到了眼前无边的原野上。
将军不觉握住男孩的一只手，那只手早已松开他割草的镰刀，现在是那么乖巧柔软。将军把孩子的手放到鼻子前闻嗅，他闻见青草的味道，以及原野上庄稼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