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瞎子·铁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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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白瞎子

  

  白瞎子姓白,白净面皮,白衣如雪,连眼珠子也是灰白色的,翻起来,像死鱼。

  这世上的瞎子,要活下去,无非有三条路:算命打卦、按摩捏脚、拉琴卖艺。白瞎子就是个算命先生。

  白瞎子擅摸骨。

  话说这天,白瞎子举着青布幌子,走在老关街头,被一个青年撞了个趔趄。白瞎子站稳脚跟,搭手抓过青年,瘦如鸡爪的手指把那青年脸面细细去摸,突然戟手一指,喝道,你爹都快死了,还不去准备后事!青年登时火冒三丈,一掌将白瞎子打倒在地。白瞎子从灰窝里爬出来,不急不恼,一步三叹地走了。不过三日,白瞎子正走到渡头,远远听见有人呼喊,正是那天街头打他的青年。青年到了近前,纳头便拜。细问,其父被惊牛抵了胸口,果然死了!

  自此,光州无人不知白瞎子神通。白瞎子便收了青布幌子,专一在家坐地开卦,也从不计较卦资多少。但白瞎子给人算命,只测凶不卜吉。有那富商财主、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想问财富增减、仕途前程,白瞎子一概不见。

  白瞎子没有眼睛,起居多有不便,便收了个十二三岁的孤儿,叫怜儿,在膝前侍候。那怜儿乖巧,把白瞎子侍候得周到,一身白衣不染半点泥尘。白瞎子未有婚娶,一生寂寞,便把怜儿视如己出。

  这一年,光州城生出个事端。

  城东有个王老虎,只因五个儿子皆在朝为官,便仗势欺人,鱼肉乡里,无所不为;又在家中私设刑堂、监狱,专门对付敢于不恭之人。光州人称其“夜朝廷”。

  这日,适逢王老虎七十寿辰,儿子都赶回祝寿,顶戴花翎,耀人眼目。十几个孙儿也衣罗戴锦,威风凛凛。王家庄上下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那场面气派得很。

  王老虎虽有三十六房姬妾,却不知餍足。几个儿子一合计,便要为老父献上一份特别的寿礼:着家丁抢来美貌女子十人。内中有个刚烈的,誓死不从,撞柱而亡。王老虎一怒之下,把余下那九个女子尽皆杀了。

  一时四乡大哗,却道路以目,无人敢言。王老虎一家志得意满,便想要请个算命先生,卜一卜前程,便派人去请白瞎子。

  怜儿报进内室。白瞎子沉吟半晌,上了轿子,到得王家厅堂,白瞎子白衣如雪,傲气凛人。

  一名家丁喝道,大胆的瞎子,见了老爷还不下跪!

  白瞎子说,我是个瞎子,眼前没有老爷。

  家丁大怒,正待用强,被王大喝住。那王大颇有几分儒雅,冲白瞎子一拱手,说,素闻白先生之名,心下仰慕丰仪,早欲一晤,今日,还请先生为我王家卜一卜吉凶。

  白瞎子说,我瞎子素来只测凶,不卜吉。

  王大说,还望先生破例成全。

  白瞎子略一沉吟,说,也好,只有一事相请:那十名女子尸身,望府上能发还各家,料理后事。

  王大当即答应。

  白瞎子说,请到贵府祖上宝地一观。

  到了王家祖坟,白瞎子细细踩踏一遍,测那地势,心下便知:王家祖坟是块风水宝地,唤作“莲花塘”。因之人丁兴旺、官运亨通,历久不衰。当下,白瞎子拣吉言解了卦,离了王家庄,吩咐怜儿将所得卦金分送与那十名女子家。

  白瞎子返家,便闭门不出。不几日,正逢月圆之时。天将晚,白瞎子唤过怜儿,一番叮嘱。怜儿闻言,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水光盛大的莲花塘。莲叶密密匝匝,莲花开得正艳,那根根莲茎,竟似血脉纠结,内中有六株高大的,莲叶大似车轮;还有十几株,已有盆口大小;余者便似碗盏,错落层叠……

  怜儿听完师父嘱咐,便取了镰刀出门,径往王家祖坟去了。

  次日,王老虎及五个儿子、十几个孙儿悉数毙命于塌上;而妇孺仆从却毫发无损。忤作验尸,既无外伤,又不似染疾,十分蹊跷。

  一时,光州城里人人称快,燃鞭相庆。

  不几日,白瞎子携了怜儿远游,一袭白衣,没于江湖烟雨之中。

  

  铁算子

  

  淮水南岸的十几处小村落里,至今还流传着一首童谣:“铁算子,吸大烟,三间屋子烧两间,还有一间得冒烟。”“得”,是光州话,“正在”的意思。

  铁算子真名铁栓子,既不是账房先生,也不是个算卦的。铁算子祖上做过满清的道台,后来家道中落,用光州话说:“吐噜舌头唤鸭子——一哩不如一哩。”到了铁算子他爹铁来福那辈儿上,家已败得不成样子。铁来福得花柳病死的时候,铁算子还在他娘肚子里。不久,解放了。铁算子多少沾了点祖上的光,一出生就成了个“地主羔子”。“打土豪、分田地”,娘儿俩只分得一间厢房和几亩薄田。

  铁算子他娘本是个大家小姐,手不扶油瓶儿的主。换了新天,没奈何,只得从头学起。她再要强,毕竟是个女人家,使牛打耙要力气,那地就种得寒碜。日子就过得凄清。可这地主婆还是把儿子当成个少爷供着,从牙缝里抠出点肉丝儿,也要塞到铁算子的嘴里。铁算子也颇有乃父之风,打小儿四野跑着逮蛐蛐儿捉雀子,回家就张着嘴要吃要喝。

  慢慢的,大了,铁算子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大小算个劳力了。祖上福荫不再,他娘又上了年纪,这家,只好铁算子撑着,日子穷也要过。铁算子便事事斤斤计较,梦里都掐着指头算计着。

  铁算子种地,嫌地块小,没事就拿铁锹削田埂,田埂削得窄了,相邻地块的主人就从自家地里取土补上去。一来二去,铁算子的田就伸到了别人田里去,虽然多长不了几棵麦子,可铁算子却锲而不舍。

  铁算子活计不行,农忙时,少不了要请人帮忙。得管饭啊。铁算子打村北泥岗上寻来白土,晒干、碾成粉,和到黑面里,蒸馍。白土也叫观音土,灾年才有人吃,吃多了,腹胀而死;少了没事,蒸出的馍还白,又硬实顶饿。铁算子就用这样的馍待客,煮汤时,数着米粒子往锅里搁。

  如果是吃鏊子馍,要卷腌蒜苔。铁算子把蒜苔切成半寸长的小截儿,亲自给客人卷好了。卷饼时,蒜苔一截接一截,从不两截并放。有时煮个咸鸭蛋,一定要切成八牙儿。

  铁算子家地头上有棵合抱粗的柏木。他娘临死前,指明要那柏木做棺材。铁算子一盘算,柏木值钱啊,给娘用,亏了。铁算子二话不说,掂起斧头,把院子里的泡桐树砍了,说,用这个。木匠傻眼了。活了半辈子,哪见过用泡桐木打棺材的啊?那死人还不得让土狗子给拱吃了?

  老娘见儿子如此不孝,一口气上不来,翘了辫子。

  埋了他娘,到半夜,铁算子却睡不安生了。怕他那死娘带着驴头马面来找麻烦?你想错了。他挂念的是老娘嘴里那颗金牙!白天忙得疏忽,忘了。铁算子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捱到鸡叫头遍,一骨碌爬起来,扛了铁镐直奔乱葬岗。

  天上地下黑麻麻的,手伸出去都不分叉儿。铁算子猫着腰,一座坟一座坟挨个儿摸过去,摸到一堆鲜土,就知道是他那娘睡的地方了。铁算子就弓起虾米腰,呼呼哧哧地刨开坟,露出了白生生的棺材瓤子,敢情连朱漆都没涂呢!铁算子撬开桐木棺,一钳子就把他娘嘴里的金牙给掰了下来。

  这一掰不打紧,棺材里“啊”的一声惨叫,白衣白裤的死人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你说,那牙根儿连着心呢,一钳子掰下来,能不疼吗?可你又说,那死人咋还会疼呢?

  原来,他娘是急怒攻心,痰堵了嗓子眼儿,厥过去了。这在中医叫“痰厥”。棺材头高脚低,枕得舒服,痰早就顺下去了。棺盖一开,冷风一吹,不醒才怪!

  看到亲儿子刨坟取金牙,他娘登时五脏翻腾,又气死过去了。这一回算是真的死了。

  铁算子一直活到七十岁上,一天夜里,躺在被窝里吸烟,点着了铺盖,烧死在祖屋里。那火烧得猛,映红了半边天。火熄了,东墙塌了,打夹墙里哗啦啦淌出一堆银锭子。

  【责任编辑 孙桂芳sunguifang1964@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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