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在《碧奴》里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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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6年

苏童为国际神话写作计划而作的长篇小说《碧奴》,保持了先锋作家的语言优势,但同时也暴露了中国大陆先锋主义根深蒂固的无神论意识形态。神的缺席似乎是致命的,神的不在场宣判了《碧奴》“神话”的失败。

  小说唯一引人入胜的是眼泪叙事,这是整部小说的支架。它是苏童用孟姜女的眼泪编织出的一块华丽的手绢,眼泪从眼睛、手指和脚趾、头发、乳房、阴部等所有孔窍流出,漫过苍凉的大地,成为小说的章鱼式结构的逻辑支点。

  这个最初的阅读印象,引发了我强烈的兴趣。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的失望越来越重。眼泪是苏童唯一有效的道具,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新鲜有趣的事物。那些亡灵变成的青蛙、百春台河,五谷城外的马人和鹿人等等,生硬而软弱,失去了神话叙事的透明和清澈。

  在苏童浑浊的叙事中,只有一种东西固执地爬行在故事表面,那就是自虐和他虐的母题。整个寻夫送冬衣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虐待狂欢。她固执地要为服劳役的丈夫送去冬衣,一路上处处流泪,步步溅血,遍尝人间苦难,最后还要把沉重的石头背在身上。这一切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个老式的、悲情泛滥的自虐英雄。

  在强烈的自虐的过程中,更严重的他虐事件汇入了小说的叙事。她先是在树林里被一群男孩猥亵,继而被铐在死人棺材上为之哭丧,再而被当作刺客关押在铁笼里示众,其暴虐程度令人发指,但她都坦然和毫无怨言地予以接受。苏童在小说“序言”中甚至宣称,这是一个“乐观的故事”。

  在我看来,真正对碧奴施暴的,正是作者苏童本人。苏童跟碧奴的关系,一个施虐,一个受虐,他们更像一对彼此需要的对偶,而跟万桤梁关系不大。这使我想起前些年,学校组织看台湾生活片《妈妈再爱我一次》。那个可怜的小孩的哭声,在观看现场煽出了大量眼泪,但我却只有反感。一种蓄意伪造的痛苦,就像面对职业行乞者把腐烂的伤口翻出来示众的行为,人们的表现通常有两种:要么冷漠和不予理睬,要么赶紧给钱打发走人。读完《碧奴》,这种经验再一次浮现了出来。在这种种受虐和施虐的背后,缺乏有说服力的信念。

  唐僧师徒四人通往西天取经的路途中,充满玄机和不测,但他们有观音菩萨等保佑,能逢凶化吉。碧奴没有自己的保护神,也没有自己的信仰,她唯一的跟班就是一只盲眼而愚顽的青蛙。这种苦行僧的姿态,过去往往出现在朝圣者的背影里,成为圣徒们独特的身体语言。但跟朝圣者截然不同的是,在《碧奴》中,我始终找不到支撑苦行的精神力量。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帮助碧奴承受如此巨大的苦难?是爱的无限力量,还是强大的宗教信念,或者是第三种我们所无法知晓的神奇巫术?苏童的叙事没有提供这方面的任何证据,只有一个所谓山神的淡弱影子,闪现在碧奴背石上山的路上。但它是如此无力,根本无法支撑起碧奴的沉重信念。于是,所有的受虐和施虐,都只能是一种文化病态的展示,它暴露了中国男权文化阴郁的一面。

  碧奴显然是苏童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美丽、呆傻、忍辱负重、无可救药的痴心和贞洁……中国的男权主义伦理,要求女人成为模范的受虐者。

  中国女人的受虐伦理,是从贞节牌坊开始,一直向前延伸,终于爬进了前先锋作家的电脑,成为国际写作计划的一部分。但苏童不是反讽的,他没有对孟姜女故事中可能包含的儒教因素给予批判和规避,反而从正面加以大肆渲染和夸张,借助一个女人的寻夫伦理,谱写出贞操女的美学颂歌。

  苏童用优美的语言打造了神话,但它却是一座没有神的神殿,里边甚至连冠冕堂皇的神像都不具备。神早已经动身离去,阅读的现场空空荡荡。

  在这点上,苏童跟陈凯歌的《无极》犯了相似的错误:用无神论去书写神话,用无信仰去讴歌信仰,用反童话去叙写童话。这是一个无神论作家所能提供的最荒谬的文本,它暴露了中国作家的集体性精神病症。

  一个心中无神的作家,可以去写《米》这样的流氓小说,却无法正确阐释神话遗产。作者利用碧奴的道德眼泪,摧毁了孟姜女的伟大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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