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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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女人是用来私奔的。

  我和张元谈起了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他当时正在拼命地啃鸡翅,桌子上已有一堆残骸,我的口水快咽干净了,他也没让让我。这说明他礼貌成问题,另外说明我和他同时吃鸡翅还不够资格。既然如此,我的来意就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我边看着他吃东西,边瞎聊。我和他瞎聊时说的那句女人是用来私奔的话,他似乎觉得有意思,他笑了。他笑时,我看见他牙齿缝隙里也塞满了鸡肉,这让我咽下了仅存的口水。或者他觉得没意思,没意思的时候也可以敷衍着笑呢。笑和不笑倒没什么关系,关键是他问了句,你怎么来的?我说,我是走着来的。后来,我们就沉默,别扭得像一对孤男寡女。

  他说,既然你走着来的,那就走着回去好了。其实,他没说,要是说了他简直是他妈的畜生。说和没说起到了同样的效果。我说,我该走了,我走着回去,一点也不累。就这样,他拎着一塑料袋鸡骨头走在后面,我走在前面,我们一起大摇大摆地出了房子。我的意思是我走得和他一样轻松,本来是来借钱,如果能借到钱,用不了多久,我和周荭就能如愿私奔了。我没和他借,我就没欠他什么。我的步伐很豪迈,我甚至有机会看了看蓝色天空里的云朵,那些云朵和周荭一样好看。

  他把塑料袋掷得很远。他是个诗人,也该像一个诗人一样羸弱。一个诗人能有这么把子力气把东西掷得很远,是很难得的。不过,方向堪忧,没有准确地落在旁边的污水沟里,而是落在我脚边一尺处,骨头散落出来,溅在我的皮鞋上。我的皮鞋是银象牌的,是为私奔花了两百元买来的,不该弄脏的。我觉得美好的私奔受到了亵渎。

  我把骨头装进袋子里,努力向前扔去,结果比他还远,而且准确地落到和我平行而向的那条污水沟里。我转回身,两手互相擦着,说,我操你妈,张元!我又说,我不厌其烦地操你妈,你妈也乐意!

  他像颗子弹似的冲了上来,一拳打在我的眼睛上。这我没想到,我以为他不会打我眼睛,我身上有很多地方可以由他选择,但他不该打我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我的心情变得很差,我眩晕得厉害,但由于距离很近,我通过触觉就干倒了他。我踩着他的脖子,他像青蛙一样以脖子为支撑点,屁股挣扎着一翘一翘的。我说,操你妈,张元,你干嘛阴阳怪气的,你干嘛怠慢老子,你这个龟儿子不就是有俩钱吗?老子又不是跟你借钱!他也说操你妈,声音很小,像蒙在一面鼓里那么说的。声音很小也是骂人。我掴他的头,边掴边喊,你干嘛先打老子!你凭什么打老子!

  

  二

  

  晚上,我约周荭在那处工地上见面。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要在那见面,也可以叫做幽会,有人也叫偷情。夜班的工人,在别处焊接着什么,发出撕断布帛的声音,或者像知了叫。如通常一样,瞄见我们的民工们像遇见两个隐形人似的不加理睬。这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把我们轰出去。即使是不偷情不幽会,擅自闯进来就合理?就被允许么?可是他们没管,一次都没管。我猜测,他们可能是纵容我们,然后以便偷听,这些整天劳作的民工稀罕这个。或者,他们有意无意地想为有情人行个方便,我们只要不偷东西就行了。或者偷东西也正合其意,他们捉住然后商量私了,好能得几个钱。无论如何,他们都挺可爱的。即便想伺机捉赃,只要当时不把我们轰出去就行了。

  我像母鸡似的,把周荭罩在怀里。周荭的两臂曲在我的胸上,随便抓着,抓了几抓就哭了。我问,张元又打你了?她有几滴泪滴在我的皮鞋里,很温暖。我说,他他妈的真不是人养的!后来,我们没再说什么。我从怀里把她放出来,四处转着看了看,是不是有人偷听,没人。我们像通常一样开始做,周荭边做边哭,后来就不哭了。

  具体地说,周荭是张元的老婆。我像张元一样,也有自己的老婆,但我老婆远没有张元的老婆好。我还需要解释的是,我不是个喜新厌旧也不是很花心的人。感情是样奇怪的东西。

  张元不是人,他写诗不成就在我们街道上开了杂货店,这一般是残废才干的事儿,就是说以写几首莫名其妙的诗引诱了周荭的张元形同废物。周荭没嫌弃他,周荭继续养着他,希望他再努把力,将来能变成一个普希金。他没朝普希金的方向转变,而是用心地开着杂货店。用心是好品质,例如我追求周荭就很用心也因此得手。张元开杂货店也因为这一好品质赚了一笔钱,又开了一家两层楼的商场。商场里琳琅满目,还选了不少卖东西的美女。张元这个语焉不详吞吞吐吐的家伙竟和一个美女搞上了,搞着搞着就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搞大一个肚子是可以理解的,不可理解的是他又搞大了另外一个肚子。

  周荭和他闹离婚,张元偏不离。究竟为什么不离,人和人的思路不同,只能这样解释。或者解释为他有病,好东西都想占着。我老婆也有病。我老婆仰仗她爹是个本地有贪污能力的官员,就很泼妇。 泼妇也是种病。结果,我和周荭这两个病人家属走到了一起。

  有些人不是人,我指的是和我一起喝酒,和我称兄道弟的那些家伙。他们为什么不借给我钱?而我借钱真有急用,我要私奔,我跟他们解释了我借钱是为了更好的私奔,不成。我叫他们给我放点高利贷,也不成。张元开那个杂货铺,我主动借给了他五大千,他还我那次我敲着肋骨说张元你这是瞧不起我,你都没把我当人,你赶紧拿回去,不然我都想杀了你!如我所述,我跟他借了,还没成。

  周荭今天穿了蓝色裙子,周荭是个很周详的女人,每次我们幽会都换条裙子,裙子可以节省时间。蓝色的裙子更好,她知道我喜欢蓝色。我们做完了,她又接着哭。她自己哭,我任由她哭。我想,抱着一个带着伤疤而且正在哭泣的女人,是一件多么豪迈和惬意的事!那些焊接声是枯燥的,但于我们不同,那是好心的工人们在奏乐。

  我将来也做个焊工,每天焊东西给你听,好么?我把下颌抵在她的头发上这么问,周荭笑了。最后,我们把私奔的时间定在今晚。她拿一万,我拿五千。我也打算拿一万,可我已经做到力所能及了,她也知道,我想她不会猜疑我什么。然后,我觉着连这种怀疑都不该有,我觉得自己很猥琐,不是人。像张元那样不是人。

  

  三

  

  我们走得有些仓促。我的银象皮鞋和张元踢打时,鞋面上断了线,没来得及缝就出了屋子。当时,我老婆正在睡觉,可能是做梦了,发出恶心的连贯的笑声。我关了门,从门缝里听了听,此人还在笑。

  我先到了火车站,周荭还没到,不久她才到的。她明显是个好女人,至少是个细心的女人。她晚到是因为要带两个包裹,一个盛着衣物,一个盛着吃食。而我空手而来,我显得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么做增加了私奔的开销。我也应该带着衣服,应该带着冰箱里的那只烤鹅,还有那个泼妇得意吃的几袋鱼片。钱的数目是有限的,逻辑上很简单,花一点就会少一点。我有些难为情。周荭真是个好女人,她见我空着手,没责怪,反倒说早知道这样,她会再多带上一个包。

  有个小小的麻烦是,我们到了售票口竟不知道去哪儿。女售票员不耐烦地催促着。越催促,我们越着急。最后我说,随便好了。那女的又说,随便是怎么回事儿,是怎么回事,啊?我给你非洲的你也去,别耽误我时间,后边还一群人呢。

  我看了后边无辜的一群人,那就旅顺吧,我随口说的,也想图个谐音上的吉利。这个小小的麻烦让我多少有些沮丧,就是说我猜测的私奔的浪漫性有了点弱减。两情相悦就行了,随便去哪儿,有点流浪和漂泊的意境,岂不更好?可是,没想到随便去哪也得说出去哪,这样私奔的程序和旅游差不多。旅游怎么能跟私奔联系在一起?旅游和私奔联系在一起就是对私奔的亵渎了。

  周荭很听话,她真是个好女人。她没反驳我,她不太愿意也没反驳我。旅顺离我们这里很近,周荭的意思是打算走得很远,就是铁了心的和我私奔。我们坐在了火车上,她才问,干吗去旅顺呢?我们去南方好些吧。她朝我的怀里送了送说,你不用担心钱的,我们花完了可以再去挣。她的私奔充满诚意,我感动得哭了。我说你看,我哭了。

旅游和私奔是根本不同的。旅游时我想家(不是想我老婆,而是想那个叫家的屋子),可这次我一点儿也不想。那种感觉就像是刚被生下来,因为空白而轻松,有很多未知的美好急切地等你去俘猎。周荭有时睡着了,我牵着她的手,有时她会下意识地弹动着拇指,带着某种独特的节奏,很美妙。她的表情是喜悦的,她的梦里也在认可着私奔的无可厚非。

  旅顺很不错,我们稍微犹豫了犹豫,最后选了一家很贵的旅馆。时间快到黑夜,我和周荭四处转转。路上,周荭很快活,我看着她很快活,当然也很快活。我们俨然历经天大苦难才到了旅顺这个期盼已久的目的地,虽然旅顺是随机性的。我看着周荭宛如初涉情事的少女才有的样子,摸了摸她的脸,她也啄了啄我的脸。有不少行人看着我们,有个孩子还跑到我们中间,仰着头看。真他妈的好!

  

   四

  

  我说,可以先不忙着出去挣钱,在旅顺旅馆权当蜜月,大致意思是坐吃山空。周荭连这个浅薄的想法也同意,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还发现了我的皮鞋上的断线,当晚缝补的时候,我更这么想。

  从此以后,我们白天逛街,晚上睡觉。周荭的睡相很特别,也很吸引人。我在火车上就发现了。有时我逼迫着她先睡着,我好看着她是怎么睡觉的。总之,大概就像所有私奔者该有的幸福那么幸福。

  可是,就像所有私奔该具有的隐性或显性的危险一样,我们遇到了显性的危险。没几天,我忽然发现我老婆,周荭忽然发现了张元。或者,周荭发现了我老婆,我发现了张元也可。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上我们就是前边那么发现的。我反复说的用意是,我们真的发现了,而不是杜撰。

  那天,我们是独自上街的,而偏巧这时分别遇见他们。我和周荭互相告诉对方时,对方开始的反应以为在开玩笑,因此都笑了笑。忽然意识到我们不会这么无聊地开玩笑时,便很费解,然后惊讶。周荭又哭了,我喜欢她时不时地哭一哭。

  我像摩挲着一只猫似的摩挲着她的头发,我说别怕,有我呢,是不是?她想了想,似乎就不那么怕了。我又劝她,两人找不到就会走的,就像……就像昙花一现,即使发现了又能把我们怎样?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不动声色地继续呆下去。还有,大不了换个去处,例如,去你向往的南方。

  我自己被我自己的这些话劝明白了。危险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我们也会像克服困难似的克服危险,而且增加了我不合时宜的勇气。我说,我打算亲自上街找找他们。周荭觉得这种念头很奇怪,我就跟她解释。解释了很长时间也没解释出具体的原因。后来,我想到这是男人需要在女人面前显示的那种勇敢。虽然不合时宜。

  这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我连和他们模样相象的人都没见着一个,想来那两个家伙寻找得也过于辛苦。不过,我仍旧沉浸在寻找本身的兴奋和失望、反复的兴奋和失望中。

  周荭每次在我出门之前,都要嘱咐我过马路要注意安全,小偷偷东西可以让他偷,身上可以只拿些零钱,不要对小偷发脾气。还说回家早点儿,她用了“家”这个温暖的词。她每回到了傍晚都要站在旅馆门前,朝着街道左右耐心张望,就像一对感情笃深的夫妻,妻子盼着丈夫早点下班回家一样。

  那天,她没有张望。我却从旅馆玻璃窗里,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两个人——我老婆和张元。我先看见的是我老婆,然后是张元,我也可以说成先是张元,后是我老婆。但我的确是先看见了我老婆,兴许因为我和她的关系更近,对她的形象更熟悉一些。我说的有些乱,我的意思是想强调事件的真实性。他们在服务台那儿面朝里说话。无疑,他们正在询问,正在查找背弃他们的那两个人。

  显然,周荭被困在里边。我急忙躲起来,先用电话告之周荭,然后从更远点的地方窥视着旅馆。

  结果是这样:周荭偷着从里边跑了出来,我也跑过去,互相抱住脖子。这个世界上最好但略微胆小的女人很焦急,我先让她歇息片刻。我说,我也知道了,但是我知道的和她知道的不一样。她说我老婆和张元住进去了,而且房间离我们那间不远,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然后她推了门缝,看见他们进了同一个房间,张元还揽着我老婆的腰。周荭脸色羞愧地这么告诉我,似乎张元是她丈夫,而她也因此有责任。

  我没别的办法,只得找到张元,把他又暴打一顿。她们都没过来劝解,我猜测,我们复杂的关系里,她们劝谁也不合适。两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还一起下意识地关上了门,怕惊动旅馆里的其他人。我打得很痛快,我的拳头打出了节奏,我打人的样子也一定很好看。最后,两个女人一起惊叫,他死了!

  我知道张元不是人,他在狡猾地诈死,我继续打下去。最后,他真的死了。

  当然,这个结果是我想象出来的。

  真正的结果是这样:我给周荭打电话时,她先躲到了洗手间,最后逃出旅馆,也在一片茂密的街旁灌木丛中一眼就瞧见了我。我的样子很滑稽,我的头上顶着碧绿的树叶,树叶上还粘着一只肥硕的虫子。总之,在她慌张但安全地出了旅馆时,我还有心情想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故意躲着不动,而她一眼就发现了我。找到我时,她还说,呵呵,找到你了。我们真默契。

  我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我们只不过又换了旅顺的另一家旅馆,我们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或许,张元和我老婆在寻找的过程中,互相产生了感情,这也说不定的。 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那么,我就真该把他暴打一顿了。我是这么想的。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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