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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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老婆说,找遍全国都没有像你这么当官的。见古长生仍不回话,只漫不经心地抽着自己的烟,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老婆就更加生气了:“老古,你知道你们厂的人怎么议论你吗?”

  古厂长笑着对老婆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就不要跟着瞎闹了!”

  老婆见古长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彻底泄气了。

  怎么说呢?古长生这个人当官的确与众不同,简而言之,他根本不像当官的。像不像当官的,不是有那个官职在身与否,而是在于别人把你当不当成做官的来看。在大家眼里,认为你是当官的,你才是当官的。别人认为你是当官的了,就时时处处显出对你的尊重甚至敬畏,这样你才有官样。有的人并没有官样,可是他走到哪里都有三五人唯唯诺诺地跟着。这样的人,即使他是侏儒,或者瘸子,明眼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当官的。当官的是用一种气场而自然形成的官样。

  古长生既不是侏儒也不是瘸子,可是他确实是当官的,他的职务是北湖市制药厂副厂长。

  古长生身高1.79米,高大英俊。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长相,无论到哪里,都应很受少妇的青昧。但他在制药厂却不受少妇的欣赏。都说:“古厂长有点窝囊!”

  厂里一个厂长,三个副厂长.厂里就生产降暑降压、降血降脂、消食、壮阳之类的口服液.也不知道这个社会怎么了,需要降暑、降压、降血降脂、需要消食,需要壮阳的人特别多。因此,效益特别好,厂里有一千多员工,整天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古长生是第三副厂长,排在最后。他分管厂里的宣传教育和工会。

  每到节日,厂长刘全中就要他拿出计划,搞好工会活动。古长生就组织大家打篮球。一个厂领导带一个队,互相比赛。

  古长生就带着宣传科和工会的同志上场了。说是比赛,也就是大家在一起瞎乐呵,队员不够,就男女混合双打,这样反而更热闹,气氛更好。比如,办公室的打字员小丽,就负责防守和跟踪厂长。小丽从来没有打过篮球,是办公室主任喊她上的,她一上场就双手举老高向厂长扑去,就像电影电视里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看得大家都拍手叫好!待她跑厂长身边后就不知该干啥了。因为厂长手里老有球,不是运着就是跑着,老抓不着,就在厂长身上乱抓,一会儿抓上面,一会儿抓下面,有时就是趴在厂长身上了,裁判也不吹哨犯规。

  相比之下,古长生上场就不一样了,如鹤立鸡群一般,怎样他都没有厂长那样威风。他个子高,技术也好,可就是很少拿到球,别人也很少传球给他,有时候,他明明就站在篮板下了,球只要传给他,他伸手就可以得到2分,可是就是没有人把球传给他。尤其是宣传科长和工会主席,只要他们俩人在场上就互相你传我,我传你,就是传丢了,也不传给古长生。但是古长生从来不生气,还是一个劲地往对方篮板下跑,抢着篮板球就向外传,自己也不带球跑。

  比赛后,有人就笑着问宣传科长和工会主席,你们明明应该把球传给古厂长啊!

  宣传科长笑眯眯地说:“我就不传给他,大不了他把我科长撤了!”边说边嘿嘿笑,因为谁都知道古长生没有那个胆量和权力。

  工会主席说得更加眉飞色舞:“我就不传给他,看他咬我鸡巴,大不了不给我发保持共产党先进性教育材料!”

  中层干部这样看待古长生,不把他放在眼里,自然是有原因的。

  每次召开厂长办公会议都是研究人事,钱啊等重大问题,在会上各副厂长都拼命地提出一些问题。诸如建议提拔某人,某项自己分管的工作需要多少资金等等。当然每一件大事都必须由厂长拍板。

  生产销售副厂长说:“快过年了,我们销售人员准备给那些大客户送点礼,估计需要40万左右。”副厂长边这样说,边向厂长眨了一下眼,厂长就问大家:“为了我们厂的长远利益,我认为这个该送!”又问大家有没有意见,都没有意见。

  管内勤的副厂长说:“过年过节的,办公室准备统一购置一些办公用具和职工福利品,大约要20万。”买福利品,本来是工会的事,属古长生管,但内勤副厂长先提出来了,古长生就不说话了。从某种意义上说, 随便插手别人管的工作这是为官之忌。但内勤副厂长却不顾那么多。厂长望了望古长生,古长生就喝茶,说没有意见。

  本来宣传科长还想争取点资金去给市日报社的领导和编辑送礼,工会主席也想亲自去购买职工福利品,这下全没有了。古长生在厂长办公室都不提出来,他们更没有办法,因此就只有利用打篮球的方式来发泄对古长生的不满。

  当然这些反映古厂长也听说了,只是装做不知,所以老婆才在一边着急。吃饭的时候,自己拿着碗去职工食堂,很多工人一见他就揶揄:“古厂长,亲自来吃饭啊!”古长生就只有苦笑地打哈哈:“是啊,亲自吃饭。”

  说得更难听的都有:“大鱼大肉吃腻了,食堂的饭还好吃些。”

  古长生就端着饭碗回家吃去了。

  当然,也有喜欢和古长生套近乎的,这个人就是财务科副科长刘敏。有天他来到古长生办公室,办公楼里没有其他人,他神秘地说:“古厂长,他们太不像话了!”

  古长生不说话,看着刘敏,刘敏说那些钱根本没有拿去送礼,被他们分了。古长生听了一怔,笑着说:“可不要到处乱说,影响团结!”

  刘敏生气了:“我怕个屁!再这样胡作非为,看我不告他们!”

  古长生便劝他不要谈工作。

  刘敏就抱不平了:“古厂长,只有你最老实,我都看不下去了。哎!”

  古长生就笑笑,劝刘敏回自己办公室。

  古长生当了5年副厂长,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样,不贪不占,不揽权。给人印象不好不坏,好像是可有可无的这么一个人。

  但是古长生也做了一件让人难忘的一件事。那天上午九点左右,办公楼外面出现了一条蛇。办公楼是5层,很气派。大门外有一个花台,像街心花园的转盘,里面种了一些树木花草。天气有点热,不知怎么的,这条蛇就爬出了草丛,挡在了路口。最先被两个女同志发现了,吓得一阵大叫,好像蛇也吓着了,居然就立在路上不走了。一时间围了很多人,有人建议:“拿木棒来,打七寸!”

  于是有人就去找家伙,意欲对这条蛇下手。

  这时古长生也来了,他挤过去一看,说:“不能打,蛇是保护动物,是有益的。”有人说,它万一咬了人怎么办?操铁锹硬是要冲上去。古长生拦住他,猛然提起这条蛇的尾巴,把蛇提空,在空中狠命地抖,然后把蛇摔在地上。说:“现在可以把它铲出去放进草丛或者山林了。”

  大家再看那条蛇,如死了一般。都不解地看着古长生,不明白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古长生还有这么一手。还是看门的老大爷说出了秘密。他说:“古厂长这一招叫做散刺。就是把蛇一抖,把它的甲(川东人爱把鱼之类的磷说成是甲或者刺)抖散了,蛇就没法行动了。因为蛇是靠蠕动和甲与地面摩擦才能跑的。”

  这样一说,就明白了,都感叹:“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至于看不出来什么,没有人说出来。

  春节一过,厂里就出事了,市纪委和检察院来了工作组,把厂里的帐彻底查了一遍,厂长和其他2位副厂长,财务科科长,办公室主任都进去了。

  外界的传闻很多,搞得大家莫衷一是。

  连办案的人员也奇怪:“腐败窝都是集体性的,查来查去,古长生居然和任何一笔分赃都没有关系。”于是,这样一查,就查出了一个清官。

  理所当然的,古长生当上了厂长。

  当厂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那些以前对古厂长不感冒的人各自怀着很重的心事。古长生就给每个人发一支烟,笑着说:“大家在一起共事不容易,不要造成心理负担,我只看你们以后的工作,目前大家的工作不调整,自己的路自己走好就行!”这样一说,都开始放松了。

  古长生就准备谈谈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正在这时,门“砰”的一声就被踢开了。古长生一时就住了口。门是被一个40多岁的工人踢开的,他一进门就开始闹:“他妈的,你们当官的一天就知道开会!”

古长生耐着性子,问他:“严师傅,有什么事吗?”

  被叫着严师傅的是厂里守自行车的工人,仗着自己有个远亲是市里某部门的领导,长期在厂里我行我素。原来他在车间工作,嫌累,就要求去看守自行车。说实话,这工作最轻松,大门有人守,里面再设个守自行车的简直跟耍差不多,但是工资、奖金都和一线工人一样一分不少。原厂长刘中全不知怎么的就给严师傅这份轻闲的工作。从此,严师傅就更加有恃无恐,什么都敢说。

  严师傅骂着说:“房屋集资款项怎么还不退?”

  古长生就记起来了,厂里搞了集资建房,当时资金没有回笼,就向每户工人暂借一万元,并按照银行付利息。古长生仍然笑着说:“严师傅,你先下去,我们现在在开会,你的问题今天解决。”

  严师傅又说:“不解决问题,光开会有屁用?”

  古产生不笑了:“严师傅,30分钟后你去财务科领钱!”

  严师傅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都看古长生,看他如何收场。古长生说:“今天会议到此结束,大家下去按惯例工作。财务科科长刘敏留下!”

  其他人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古长生问刘敏:“账上的钱,够不够退房款?”刘敏说:“够了。”

  古长生交待,你去喊办公室写一张公告,叫大家来领那一万房款。你现在马上回办公室,先退严师傅的,然后,叫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刘敏就去了。古长生在办公室翻着当天的报纸,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严师傅不一会儿就来了,进门就问:“古厂长,你找我?”古长生笑着问:“严师傅,退你的没有?”

  严师傅笑了一下:“退了!”

  古长生就给严师傅倒了一杯开水,请他坐。古长生挨着严师傅坐了下来一副交心的样子:“严师傅,厂里缺你这样的人才啊!”

  严师傅就笑。古长生说:“严师傅,我准备把你换一个工作岗位。”

  严师傅还笑:“我当官可不行!”

  古长生不笑了:“比当官的位置还重要!”

  严师傅就怔怔地看着古长生。

  古长生说:“你和烧锅炉的临时工对换!”

  严师傅就跳了起来:“凭什么要我去烧锅炉!”

  古长生正色道:“工作需要!那里岗位很重要,必须要正式员工担任!”

  严师傅就开骂了:“妈的,你是打击报复,我要告你!”

  古长生也不来气,继续安排:“在市政府或者经贸委没有下发说工人不可以烧锅炉的文件之前,你必须执行我的决定,如果我错了,我负责。你马上下去和那个临时工交班,明天一早必须到位。如果不听指挥,按下岗处理!”

  严师傅脸都气红了:“古……古厂……古厂长,我……”古长生挥挥手:“去吧,什么都不要说,这是工作需要,不要多想!”严师傅就出门了。

  第二天,古长生一上班就去锅炉房,看着严师傅在卖力地烧锅炉,见着古长生就像老鼠见了猫,老远就喊:“古厂长!”

  古长生就开始表扬他:“到底是老同志,觉悟高!”

  来到自行车车棚的时候,那个临时工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站,坐了。他站得笔直,两手贴于裤缝。古长生就笑:“小伙子,辛苦吗?”

  那临时工就带了喜悦说:“古厂长,我一辈子都没想到,这一辈子居然还能做这么轻松的工作。”

  古长生继续勉励他:“好好干!”

  小伙子当然好好干。他边看着车,边打扫整个大院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于是,每天大家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致。古长生笑容满面地来上班,厂区干干净净的。各科室人员都按时上下班,不像以前一样的考勤,可是中途溜号的人居然没有了。有时候,看着昔日好汉,今日的锅炉匠在那里汗流浃背地烧锅炉,糊得脸不像脸鼻子不像鼻子的,都在心里打了个寒颤,这种寒颤是无来由的。

  古长生上班时间也很少待在办公室,经常在车间,科室里走动,看大家的工作情况,同时还听大家有什么问题反映。

  有两次,一车间和二车间的主任没在,古长生随便问了一句:“你们主任呢?”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走出了车间。

  等他还没回办公室,车间主任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古厂长,刚才我去上厕所了!”

  “古厂长,刚才我去某某科了!”

  古长生也不说话,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看了一分钟左右,就说:“我随便转转,你们回车间吧!”

  主任都不敢走,呆呆地望着厂长,好像预感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直到看到古厂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里或者楼房中才无限悔恨地打自己一个巴掌。

  厂里就在这样紧张有序的气氛中运行着,人人工作时都绷紧了一根弦。半年下来,成本也降了,销售额也增长了。最高兴的是,工人的福利也提高了。每到发福利的时候,古长生就叫每个工人报销200元内的购物发票,不要办公室和工会去买。这样工人们高兴的,随心所欲地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不像以前,大热天还发什么几百元一床的毛毯。

  这天,古长生坐在办公室,刘敏的老婆哭哭啼啼地找来了:“古厂长,你要给我作主!”

  古长生问出了什么事。

  刘敏老婆说:“他在外面有人了,厂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就是银行的吴艳红!”

  古长生一听就知道了,这事早有耳闻,就说:“你先回去,20分钟后再来我办公室。”

  刘敏老婆就哭哭啼啼地走了,临走又强调:“古厂长,你一定要给我作主!”

  古长生电话通知刘敏马上来他办公室。刘敏一见古长生就心虚地问:“厂长,你找我?”

  古长生劈头就问:“刘敏,你是不是和吴艳红有一腿?”

  刘敏脸更红了:“厂长……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要老实告诉我!”

  刘敏就说:“经常和银行打交道就认识了,只上过两次床。”

  古长生说:“一,以后不得有第三次。再不要和别人上床。二,在你老婆面前千万不能说上过床!”

  古长生就挥挥手,刘敏眼泪汪汪地看着古长生。古长生再挥挥手:“出去吧!”

  刘敏老婆来了,古长生盯着他老婆,不说话,盯得刘敏老婆心慌。猛地,古长生说话了:“你这个女人真是糊涂啊!”

  一出口就说得刘敏老婆一头雾水。古长生看着文件,漫不经心地说:“都知道我准备提拔刘敏当副厂长,别人在嫉妒,在生事,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也跟着后院起火,唉!”

  古长生不再说了。

  刘敏老婆低下了头:“厂长,我……”

  古长生说:“不要再跟着瞎搅和,工作原因在一起吃饭唱歌很正常,也是我安排他这样做的。我问过刘敏,他们没什么,你回去吧,好好过日子!”

  刘敏老婆就站了起来:“厂长,我错了。”

  每逢各个节日,都照常举行职工运动会。古长生喜欢打篮球,因此,每个节日都有篮球比赛。

  古长生成了球场上的体育明星。

  有时在场上,三个人围他一个,他只运几步,跟他防他的人就莫名其妙地丢了。场外,一通欢呼声:“厂长,加油,厂长,加油!”

  古长生在一遍遍呐喊助威声中,带球,运气,三步跳,手一举,投篮,中了!

  欢呼得最卖力的是副厂长刘敏。古长生一拿到球,他就开始呐喊助威,立时,大家跟着他又吼又叫的气氛就变得异常热烈。球一出界,看车棚的临时工小伙就跟着球追,捡到球后谁也不给,而是直接跑向古长生,把球亲自递给古长生,累得跟场上运动员似的汗流满面,还乐此不疲。

  远处站着几个人,就是烧锅炉的严师傅和搞联防的原宣传科长以及养花种草的工会主席。他们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那么向往。人人都在心里哀叹:“我们本来也可以这样欢呼的啊!”

  边哀叹边摇头,一低下头,他们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正是古长生散刺的地方,都慌慌地挪动了脚步。

  “走,我们去那边!”

  于是几个人向着热闹的球场走去。古长生再进一个球,立时欢呼的人群里多了一张洗不干净的黑脸和两张疲倦但很兴奋的脸,欢呼声更加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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