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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头没有名字，整天就在村里东走西逛的，手里拿着根细长的树枝。似乎，她生来就是让我们戏弄的，连三岁的小屁孩都晓得冲她喊，“三疯子”。她也不恼，其实她也不晓得生气。
要说呢，三丫头也算有过名字的。她娘怀她时，她爹用摸麻将摸出老茧的手，一天到晚摸娘的肚皮，“大强、大强”地叫，指望她娘能给他生个带把的。
她爹说，“死时候，总得有人给我提孝棒。”她娘怀她那段时间，她爹抱来刚断奶的男娃儿在家里睡了一晚上，说这样她娘就能生男娃。她爹给了那男娃儿娘二斤猪肉，十个鸡蛋，男娃儿在床上哭到半夜，撒了三泡尿，拉了一泡屎。
她爹第二天抱着骚哄哄的被子到草垛上晒时，嘴笑到了耳根上，好像捧着送子观音给他家的圣旨一样，有了它就能生儿子。
三丫上头已经有了两个姐姐。三丫出生时，她爹一看,“又是丫头片子”，气得差点吐血，朝着一身是血的三丫娘骂了句：“二斤猪肉，十个鸡蛋算是喂了狗了！”从那起，三丫就不再叫大强而叫三丫头了。
三丫头目光呆滞，眼皮上翻，露出血腥的红，嘴角则像挂着什么重东西一样，向左边耷拉着，不时有口水滴下来。三丫头到了七八岁，也只晓得喊个妈，看见她爹只是傻傻地笑：“狗日的——”
爹望着三丫头连连叹气：“狗日的——，连爹都不会叫，我上辈子干什么缺了德的事啊！”
从我记事起，三丫头就是一个人玩，玩具除了木棍石头就是自己脏兮兮的手指了。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冲她笑：“二斤猪肉，十个鸡蛋喂了狗了！”
我学上这话了，也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她那时已经20多岁了，却只会可怜兮兮地歪脸望着我：“跟我玩——跟我玩吧”我朝她吐口水：“死也不跟你玩！傻子！”
她哭丧着脸离开，又拿细枝在地上墙上乱写乱划。有时，她还会比划到她爹的屁股上，她爹冲她扬巴掌，她就冲她爹骂：“狗日的——”跟她爹一样，拉长的尾音，像个铁钩儿。
夏天，天热得人都快晒成肉干了。我们跟着大人光屁股在村前的水渠里洗澡，比着谁扎的猛子深，光滑饱满的屁股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
三丫头常坐在河边上看我们。我们朝她泼水扔泥巴，她缩着头躲让却并不肯走。我们笑她：“下来洗澡吧，”她使劲儿挥手：“淹死人的！”有几回，她还把我们的裤头子都扔到树上。
那天，三丫家突然传来好听的唢呐声，像一群鸟啊雀啊地在叫唤，屋里屋外围了不少人。我们跑过去，第一次看见三丫头穿上干净的新衣裳，粉红的梅花在她身前身后灿烂地绽放，脸映得红通通的，手里还拎着细木棍子，跟在吹唢呐人的边上，有节奏地敲打桌腿。
三丫头要嫁人了！她男人呢？我四处张望。三丫爹正和一个黑得跟驴屎蛋一样的男人说话呢：“大宝啊，三丫头就交给你了，别给她罪受了。”
那人上50岁了，偏偏穿着白衬衣，他身上的黑和白都很晃眼，耙子一样又粗又硬的手从烟纸壳里抽出一枝烟来给三丫爹点上：“爹，三丫头你给我你放心。”
那老头喊三丫头爹叫爹，不就是她的男人吗？我拉住三丫头手里的木棍，拉她走过去：“三丫头，你男人来接你了。”三丫头看见那男人，向后退着，她劲儿大，竟将我挣开了。
三丫头似乎并不高兴，口水又流下来。那老头站起来，我这才看出来，他居然是个瘸子，左一下，右一下，晃着肩膀走到三丫头边上，伸手在她嘴上擦起来，很认真的样子。三丫头呆呆地望着那个男人，突然咧开嘴笑了。
之后，三丫头就跟长在男人身上一样，一步不让地跟在他后面。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唢呐声也更响了。直到瘸子拉着三丫头的木棍子坐上一辆拖拉机走远了，我们才散去。
第二天，三丫头回门。看见我，她跑过来生气地说：“狗日的不好，要趴在我身上撒尿。”我也不懂，觉得这件事很坏，就朝屋里喊起来：“三丫头男人朝她尿尿！”屋里的人，都低头窃窃地笑，并不理我。那瘸子赶紧晃过来，拉她到边上去，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她又紧跟着她男人身后了。
我上初中住了校，见三丫头的机会就少了，而她那肚子就跟打了气一样居然鼓起来了。
暑假里，瘸子带三丫头回村里来，她怀里已经多了个儿子，活蹦乱跳的模样，脸也长得跟他爹一样粗糙。他总想挣开三丫头下地玩，三丫头却怎么也不肯撒手，用力抱紧，嘴角的口水流到儿子的脸上，惹得他大声地哭起来：“爹——爹！”三丫男人又晃过来，先擦她脸上的口水，再擦儿子脸上的口水，哼哼地笑着。
三丫头爹中风了，坐在屋心的破藤椅里，嘴角歪着。吃饭时，总有米饭粒子漏出来挂在胡子上，随着嘴巴上下抖动。“爹也流口水了——”三丫头轻轻放下哭闹的儿子，走过来，拿手擦去爹嘴角的饭粒，很认真的样子。
“长这么大，三丫头还没给爹擦过脸呢。”三丫头爹笑着，嘴里有些透风，真的流出口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