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对街的二顺跑过来叫福海爹接电话时,天已经麻黑了。街道窄得很,一般的人隔着街喊一声就能听到,但二顺怕福海爹耳朵背,就跑了过来。走近才发现门上一把锁,人不在屋里。

  这时,隔壁的贵珍婶正端着个油黑的木脚盆急匆匆地出来倒水,二顺本想问一下,但没等他开口,贵珍婶已拎着盆进去了。

  到哪去了呢?二顺没多想,只想是到哪家串门聊天去了。电话里的人便交待,碰到转告一声就可以了。挂了电话二顺才想起来,好像有几天没看见福海爹了。

  打电话的是二顺儿时的伙伴、福海的小儿子银林。每次接到银林的电话,二顺就会很自然地想起他们小时候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情。那时候,在荷塘镇的一帮小孩中,银林是最老实最胆小的。一年夏天,淡紫色的豌豆花刚刚开过,成片成片的豌豆杆上挂满了毛茸茸的豆荚,刚刚长出的又嫩又甜的豌豆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这群又坏又馋的调皮鬼。终于有一天,为了报复到处告他们状的贵珍婶,二顺提议大家一起到贵珍婶的豌豆田里偷豌豆吃。一帮调皮蛋都觉得应该报复一下多嘴多舌的贵珍婶,都磨拳擦掌,银林却在一边吓得不吱声。最后大家说,如果被人发现,都不说银林参与了这事。就这样,在正午眩目的阳光下,一群小孩猫着腰蹿进了贵珍婶的豌豆田。第二天早晨发生的事更是让二顺他们觉得心情舒畅。清早,贵珍婶发现自己田里的豌豆杆倒伏了一大片,许多豆杆被连根拔起,没有倒伏的豆杆上已一个豆荚不剩,望着马上就可采收的豌豆田,贵珍婶火冒三丈,疯了似地往镇上跑。整整一个上午,贵珍婶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从镇子东头骂到西头,再从南边骂到北边,从只图一时快活、养而不教的父母骂起,一直骂到无籍可考的祖宗八代,再从男人的生殖器骂到女人的隐秘部位,骂得荷塘镇的蚊子都睁不开眼睛。二顺一伙此时则聚在镇子东边的水塘边,模仿贵珍婶骂街的姿势,尖声怪笑不止。欢乐畅快的上午很快过去,中午,当他们带着报复后的心满意足回到镇上时,正在骂街的贵珍婶却突然拿出了一只白拖鞋。

  砍脑袋的,挨刀杀的,你以为不吭声老娘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吗?看到二顺他们,贵珍婶挥舞着白拖鞋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突然的一招让大家心头猛地一紧,刚才的得意忘形马上烟消云散,一伙人如乌善般各自往家里跑去。

  事情的结果二顺现在还记忆犹新。开始,所有小孩都一口否认自己参与了此次行动,可在福海爹的反复威吓下,缺口最后从银林身上打开了,结果荷塘镇所有参与了此事的小孩都遭到了大人一顿痛打。白拖鞋的主人——二顺则被他爹打得在床上躺了足足有一个月。二顺似乎觉得这事就发生在昨天,可一看到自己快上小学的儿子,就明显感到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

  晚饭吃得很漫长,二顺和他媳妇倒是三口两口很快扒完了,最头疼的是儿子,每吃一口都要哄。儿子刚规规矩矩连续吃上几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儿子的头又扭到了一边。

  二顺媳妇你出来一下,我问你个事。二顺一听就知道又是镇上缝纫店里的许裁缝。二顺现在恨死那个女人了,进腊月后,那女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叫老婆打牌,一打就是一通宵。女人一走,哄儿子吃饭、给儿子洗澡、带儿子睡觉的任务就全落在了自己头上。年关已近,家里还什么年货都没准备。

  二顺媳妇慌忙从饭桌边站起身向外走,还一边回头逗儿子:快吃快吃,妈妈给你买飞机去啊。说完推开门钻了出去。

  早点回来!二顺向门外喊了一句。

  外面并没有回答,只有从远处江面上刮来的风声。

  福海背着手出现在镇街上已是中午时分。前几天的一场小雪终于停了,太阳暖暖地照着,街道两边的枯树枝上,积雪正一簇簇地往下掉。雪水不停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每家每户都像挂了一张珠帘。向阳的晾衣绳上挂满了一串串已被晒得蜡黄的腌鱼腌肉,浓浓的腊香随着冷飑飕的风弥漫在街道的每个角落。街上办年货的人特别多,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走在这样的街上,福海有时为了避让行人,有时为了绕过满是污泥的路面,不得不左弯右拐,前躲后闪,很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舞蹈。刚能甩开膀子正经走两步,前面又是横七竖八的板车,福海想,干脆沿着路边房子的屋檐走吧。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许多人都是端着碗站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在街道边住久了都会养成这种习惯。

  福海爹,喝酒了吗?路边不断有正在吃饭的人主动跟福海打招呼。

  喝了喝了。福海笑着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两颊的酒红和深深的皱纹一起在脸上舒展开来。偶尔也会停下来聊几句,一旦人家搬出凳子要他歇歇再走时,他又马上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镇上总共才百把来户人家,时间长了,自然是知根知底。哪家家底厚实日子好过,哪家婆媳关系不和,哪家女人喜欢耍泼放赖,大家心里都有一笔账。福海一家在镇上是最受人敬重的一家。说是一家,其实现在只有福海一个人。大儿子在省城工作,二儿子在县城教书,都已在外安家立业了。前几年,老伴一觉睡过去后,就只剩福海一个人守着三间老屋过日子了。虽是一个孤老头,但性格直率,为人仗义,有什么急事难事只要叫一声,他必定一帮到底。不过也有例外,缝纫店的许裁缝现在一见到福海就横眉竖眼,气不打一处来。

  几年前许裁缝在一个老妇人手里买了一篮鸡蛋,可过了两天,那老太婆又找回来,说许裁缝给的,钱是假的,许裁缝却一口咬定自己当时给的是真钱,并说如果是假钱,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呢?两人就争吵了起来。一个农村老太婆哪里经得住许裁缝的气势汹汹,最后硬是被她骂骂咧咧地推出了门。老妇人无奈,坐在路面上一沱眼泪一沱鼻涕地向路人哭诉,刚巧这事福海前前后后都在场,他对许裁缝的奸诈早就看不惯,今天又见她这般欺负一个老妇人,便帮老妇人去找许裁缝换钱。一开始许裁缝当然不肯,可后来看到老头子又是跳又是吼,真的较上了劲,镇上看热闹的人好像也都在议论自己的不是,一想老头子两个儿子都在外吃公家饭,得罪不起,免得到时鸡没抓到还要倒蚀一把米,只得极不情愿地将钱换了。

  现在福海拐了个弯,又重新走到了水泥路面上。镇上最拥挤的十字路口已经走过了。福海觉得心情格外畅快,想起这几天在柳湾的生活,更是让他觉得日子一下子过得又有了味道。吃饭喝酒有人陪着,可以天南海北地扯扯家常,一口酒一口酒慢慢抿,一句话说出去,是与不是,还有个人在旁应一应。屋子里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随着白白的蒸气一阵一阵地升起来,让人觉得心里有股子劲。

  早晨在柳湾的柳婆婆家酒喝得多了些,现在还一阵阵地往上涌酒嗝,身上的新棉袄暖得他有点晕,也许是因为走路太长,头上冒了一层细汗。但福海还是觉得浑身舒坦,五脏六腑都归了位,趁着几分酒兴,一边走一边哼了起来:孤王——酒醉在——桃花言,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老福海走到屋前时,衣着臃肿的贵珍婶正坐在自家门前抱着个竹米箩不停地翻捡着什么。一抬头看见福海,像是眼前一亮,立刻抱着米箩快步地走了过来。

  福海爹,走亲戚去了?好几天没见着您了!

  福海本想敷衍一句,没等他开口,贵珍婶又笑呵呵地嚷开了:隔壁左右住惯了,几天不见还真是有点挂念呢!这几天我正想找您帮个忙,不想今天您就回来了,真是跟积德行善的菩萨一样,哪里有难就往哪里奔啊!贵珍婶平时那双凶巴巴的大眼睛这时已经笑得眯了进去。

  福海看了一眼贵珍婶手里端着的麦芽,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每年这个时候镇上好多人家都会请他去帮忙熬麻糖,福海熬麻糖的手艺在荷塘镇是出了名的。福海心想,我就知道你有事相求,不然怎么会对人这样客气。

  贵珍婶跟在后面还在唠叨:要过年了,免不了三亲六故的要来往来往,家里总得要备点东西应付一下,屋里的那些小鬼们嘴也馋,也得要点东西封封嘴……

知道了,知道了。福海有点不耐烦,点着头打断了贵珍婶。你先去把麦芽泡上,过两天泡好了我再过来。

  贵珍婶见还不等自己开口,人家就已经答应了,自然是满心欢喜,于是端着竹米箩千谢万谢地去了。

  二顺说出金林、银林两兄弟今年都要回老家过年的消息时,福海正在喝酒,听二顺这么一讲,他酒兴去了大半,肚子也像一下子饱了。二顺口里奇怪,老爷子刚才还喝得有滋有味,怎么听到这个消息反倒闷闷不乐了,脸上的笑意也褪了下去,但又不好多问,只好自个回家。

  晚上,福海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外面街道上还有人走路的脚步声,挂着冰凌的电线在风中被吹得嘎拉嘎拉响。偶尔有老鼠从屋檩上倏倏地跑过,接着是灰尘掉下来发出的沙沙声。福海想,怎么开口跟儿子们说这件事呢?是把柳湾的柳婆婆接过来一起过年?还是先不谈这事等儿子们过了年要走时再说?如果把柳婆婆撇在一边自己跟儿孙们团圆,柳婆婆心中会怎样想呢?儿子们要是反对该怎么办?两个媳妇会不会笑话自己老不正经?外面的人又会怎么议论呢?一个又一个问号在福海心中打转,他越想越不安,没了一点睡意。他本来打算好了的,估计儿子们今年又不会回来过年,因此这事也不急着跟他们说。等过了年,儿子们再打电话来时先在电话里提一下,看看他们的反应,如果不反对自然好说,如果反对可以先在电话里耍点老头子的脾气,等他们慢慢都接受了再公开此事。儿子们接受了,周围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可现在他不知如何办才好。过去他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为这种事伤神的。银林娘在世时,出门有人跟出来千交待万嘱咐,他嫌啰嗦,回到屋里有人热酒热饭地侍侯,他觉得理所当然。衣服脏了换件干净的,鞋子旧了老婆子会跟他再做一双。夏天穿短衫冬天着长衣,自会有人给他准备停当。儿子媳妇要回来,他只关心给他带什么酒,其它自有老婆子去打理。自己在外面有什么不顺当的事,回来见着什么不顺眼,就要捣妈日娘的骂一通,把老婆子当个出气筒。银林娘走了,他想,人总归是要有这么一天的,何况已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世上有几对夫妻能平平安安守到这个年纪。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也算是看到儿孙满堂了,因此他也没感到多少悲伤,日子还会照样地过下去。两个儿子觉得他上了年纪,坚持不让他再下地干活。在家他除了一天吃两顿饭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再轻松不过了,镇上人也都觉得他整天轻闲,无忧无虑,这份福只有神仙才能享到的。可他却觉得自己像落了魂,整天无精打采。有时劈完柴扔下斧子就万事不管了,过了半天,发现柴火还零零落落地堆在外边,这才想起还得自己一块一块地去收拾进来。想找个人说说话,可镇上有几个人有闲心跟他坐在一起优哉游哉地谈天说地。来了兴致想炒几个菜好好喝一顿,可等到饭菜端上桌子,他又觉得一个人没了胃口。以前镇上的老人羡慕他名字好,前世修来享不尽的福,他扪心一想也觉知足。可自从老婆子死后,他觉得自己也死了半截,他宁愿像以前一样有个伴在家里,自己在田里忙到腰弯背驼,回到家来还有个人跟他打盆洗脸水。可现在出门要上锁,回家一片黑,有什么事只能一个人憋在肚子里,一句话说出来连个搭腔的也没有。儿子们都在外面忙,好不容易盼到他们跟自己打次电话,每次都是问钱够不够用,不够的话再寄。自己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用得了多少钱呢?缺什么也不会缺钱用啊!一年三百六十日,要过年了,指望着儿子媳妇带着孙子回来团圆,热热闹闹过个年,可好几年他们都说工作忙,不回来过年了。大年三十,镇上那些老的都可以抱着儿孙闹闹哄哄地团个年,可自己家里冷冷清清一个人。

  一束强烈的光线照进来,马上又移开了,一辆摩托车从门口嘟嘟地开过。福海翻个身,长叹了一口气。

  人家都羡慕他两个儿子争气,不愁以后没好日子过,他自己心中也是喜滋滋的,可现在他倒宁愿养两个丫头,平日身上有个痛有个痒还会有人来问问,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整天形单影只的像孤魂野鬼。有时他觉得这样下去还真不如早点死了痛快些。可镇上人都觉得他在享福,每次人们带着羡慕的口气跟他打招呼,他都想吐吐心中的苦水,可每次话还未说完,人家就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他。没有人理解,他觉得自己是哑巴吃了黄连。现在好了,终于有个可以吐吐苦水、发发牢骚的人了,干啥事也都有了个伴。柳婆婆脾气好,跟他在一起什么条件都没提,只是希望做做伴。柳婆婆无儿无女,可自己怎么跟儿子去说呢,

  这几天二顺在家忙着备办年货;没顾上管儿子,儿子在外面一野就是一天,现在快吃中午饭了,不知又野到哪去了。在门口喊了两三次,还是不见人影。只有四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荷塘镇上人流如潮,四邻八乡来打年货的一阵接一阵,肩挨眉,脚踩脚。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团团圆圆过个年,花钱备一点过年的东西是不会吝惜的。做买卖的也知道一年中就这个时候钱好赚,全出了洞,摆摊设点的桌案、板车、挑篮和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把街道塞得满满的。卖对联的在路边扯根绳子,旁边摆张桌子一边写一边卖,以吸引顾客的注意。花花绿绿的年画一撂一撂地铺在摊子上。卖肉的夏老四袖子挽到了两肘,将砍刀在一根铁杵上磨得霍霍直响。不知哪里的一个小孩,突然从人群里钻出脑袋,伸手在卖烟酒糖果的摊子上抓了一把糖就跑,摊主怕生意没人照顾也不敢追,只好跺着脚骂一句:“小土匪。”望着门前慢一阵紧一阵的人流,二顺正担心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贵珍婶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身上系着一件满是油污的墨绿色围裙,祟祟地说:二顺你听说没有,福海在外面找了个野婆娘哩!

  二顺眼睛一睁,像是没听清,望着贵珍婶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幺,你没听说?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贵珍婶转头望了望对面福海爹的屋子。

  瞎说的吧,谁见着了?二顺一向最反对在人背后风言风语。

  贵珍婶把脸凑得更近了些,从来都是咋咋呼呼的嗓门一下子变细了许多:缝纫店里的许裁缝说的,她说前几天柳湾村有个老婆婆来她店里做衣裳,说是福海和她们村里一个孤老婆子搭上了,柳湾现在人人都知道这事,这还能有假!

  兴许是弄错人了吧?二顺满不在乎地说。

  哪里会弄错,这镇子上还有几个福海不成。贵珍婶像是已经抓住了什么把柄,两只肥厚的手掌在他面前拍得啪啪响。

  二顺正担心着儿子,哪有心思来听闲话。贵珍婶看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也只好没趣地背着手走开了。

  几天来虽是晴天,可比下雪时还冷,人一坐下来两只脚就冰得发麻。几天前福海爹泡在缸里的麦芽,今天看时也结了薄薄一层冰。连续几夜没睡踏实,福海爹的脸色不像平日那样黑里泛红,有点暗沉,眼睛里也满是血丝。早上一起来,他就忙着屋里屋后收拾。每年腊月都忙着给别人家熬糖,今年儿子们要回来,自己也要熬点糖备在屋里。自从老婆子死后,家里再没熬过糖。天黑后,柳婆婆会过来,不需她帮什么忙,但可跟自己做做伴,而且自己从柳湾回来也有了好几天,心里又有了好多话要跟她说说。在荷塘镇,过年时家家户户熬麻糖成了一种习俗。小镇上的人家并不像城里人,过年有高级新奇的吃食可以享受,但麻糖是一定不能少的。熬糖的原料虽很寻常,但熬制过程却有讲究。先要把选好的麦子用水泡上几天,浸泡的时间太长,麦子就烂了;时问太短,麦芽还没有全部出来,糖没香味。麦子在水中刚刚出了白白的肥芽就要立即捞起来,放在锅里和蒸好的糯米一起发酵,煮到锅里可以闻到一种香甜气味时就可以“起渣”了。“起渣”就是将已煮好的麦芽和糯米倒在一块事先备好的白布上,将渣滤去。滤过的糖水就可以倒回锅里熬糖了。熬麻糖这手艺高就高在火候的掌握。火太急,熬出的糖又结又硬还有焦糊味,火太温,糖不脆,吃到嘴里沾牙。熬糖时,锅铲必须在锅里不停搅动,否则容易结锅。等到锅里的糖水搅起来有了粘劲时,再撒点芝麻、桔皮、桂花末进去搅匀,一锅糖就算熬好了。福海爹从小就在上辈人手里学到这门手艺,熬到今天已是炉火纯青。他熬的糖不但酥脆爽口,而且甜而不腻,吃后叫人回味无穷,因此荷塘镇几乎每家每户都要请他去熬糖。

门口集市上的声音随着冷飕飕的风一阵阵扑来,吵得人耳朵嗡嗡响。要是平时,福海是巴不得荷塘镇天天都这样热闹的,至少人多吵吵嚷嚷的要比冷冷清清好。可今天他一听到这声音心里就觉着烦躁,有点心神不宁,从集市上回来后,福海的心情就由烦躁变得有点恼怒了。刚出去时他就觉得有点怪,以前镇上好些人一碰见他,隔老远就会恭恭敬敬跟他打招呼,怎么今天一碰到都盯着他看,像是陡然不认识了呢?还有人在他旁边摇摇摆摆走过去,竟完全装作没看见他一样。走过缝纫店时,平日总对他横眉竖眼的许裁缝居然啮着牙正朝他不阴不阳地笑,弄得他有点窘。是不是自己糊里糊涂把衣服穿反了,连忙往自己身上看,很快就否定了。走到集市拐角的地方,他本来想蹲下来慢慢地挑一条大鲢鱼。可刚蹲下,他就发现旁边卖豆腐的摊子上似乎有几个人正望着他在议论什么。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回来碰到贵珍婶时,他断定绝不是自己多疑,镇上人的鬼鬼祟祟肯定与自己和柳婆婆的事有关。

  回来时,他看到贵珍婶正拿根叉子在门口晾衣服。他走过去,本想去看一下她家的麦子泡好没有,刚走到门口贵珍就把他拦住了,前两天还一脸讨好的笑容没有了,只是说,还没有还没有,昨晚才泡上哩。口气又硬又冷,像是人家借了她的东西没还。福海扭转头就走,可这时贵珍婶却追了上来,笑嘻嘻地说:柳湾有个老寡妇跟荷塘镇上的一个老头子好上了,都几个月了,那老头子还有两个儿子哩,你认不认识那个老混帐?

  福海的头嗡地一下,差点没栽倒在地上。从贵珍婶门口走到自己屋只有几步远,可福海却觉得走了好久。福海越想越气,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贵珍,她要这样来糟践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找个老伴一起过日子,值得这样吗?电视上不是还有八十岁的老头找二十岁的姑娘成景吗?自己找一个年纪相当的老婆子有啥错?

  夜幕降临,集市上的人还有不少,风把路边店铺的雨棚吹得呼啦拉响。许裁缝已早早地拉下了店子的卷闸门,外面摊子上的衣服又便宜样子又新潮,来她店里做衣服的人已经很少了,吃了饭,许裁缝去找二顺媳妇打牌。街上污水横流,鱼鳞撒得到处都是,沾在乌黑的泥浆上暗暗地发着冷光。烂了的莱叶和动物内脏堆在路边发出难闻的气味。许裁缝踮着脚,顺着路边人家的屋檐走过来。走到贵珍婶门口时,她听到有个老女人在低声哭泣。她轻轻一笑:又是谁惹了贵珍婶,她又要嚎丧了。可一抬头,贵珍婶正在街上倒垃圾,许裁缝马上确定哭声是从隔壁福海屋里传出的。福海的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屋前扫得干干净净,门上新贴了门神,钟馗身披布袍手握铁索,须发怒张地瞪着路人。意外的整洁有点让许裁缝疑惑,但她立刻又像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心想,你福海不是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吗,我今天也要来管管你的闲事。

  福海爹!许裁缝口里在喊,手己把门轰地一声冲开了,福海爹和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对坐在堂屋中央。没想到突然会有人来,那个穿暗红斜襟夹袄的老女人慌张地站起来,忙抬起袖子去擦脸上的泪。福海手里握着纸烟,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奇地望着许裁缝。

  福海爹,家里有客啊!许裁缝的声音又尖又细,她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故作惊奇地扬起嗓子喊起来,调子拖得又高又长。

  老人家是柳湾来的吧?前两天才听说福海爹在柳湾有个相好,不巧今天就见着,哎哟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许裁缝站在福海爹门口一句接一句,声调一句比一句高。集市两边好多人家正在吃饭,听到这么一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端着饭碗都跑了出来。很快,福海门前就聚拢了一大群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挤在最前面的贵珍婶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提着个脏兮兮的垃圾筐,伸着又肥又短的脖子不停地朝屋里左右扫视。后面的则踮着脚,睁大眼睛向屋里望。堂屋中央,福海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紧咬着腮帮子,脸上的肌肉僵硬,怒气冲冲地瞪着许裁缝。福海身边那个干瘦的老女人,脸微微地垂着,瑟瑟缩缩的,显得有些佝偻。后面看不清的不甘心,弓着身子还想往前挤。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则趁机在前面女人的屁股上摸一把,立即就有女人的尖叫声,然后跳转身追着男人打。有些人看了几眼,觉得有点失望,无趣地走了。几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像是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许裁缝更是眉飞色舞,像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和身边几个看热闹的女人高声谈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银白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冬夜的天空显得高远。一群小孩拿着花炮在街上嬉笑着疯跑,炸得满街噼哩啪拉响。第二天,福海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整整一夜,镇上人的议论、哄笑一直在他耳边响个不停。无数张嘴在他面前张开闭上,闭上张开。柳婆婆已经趁夜走了,或许再也不会来。几天前,他刚觉得日子过得有了些滋味,可现在他已经不敢想了。他觉得自己就是田里的一茬庄稼,本来已经看到收割的希望了,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倒伏在地。福海慢慢吞吞打开堂屋大门的时候,关于他和柳婆婆幽会的各种传闻已在荷塘镇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腊月二十七晚上,福海和那野婆娘在屋里一边熬糖,一边做那事,糖都糊在锅里了。许裁缝寻着焦糊味走到福海家,看到两个老混帐正赤条条地滚在柴堆里。有人说,福海在市场上给野婆娘买了件新衣裳,那晚要野婆娘当着面把新衣裳换上,结果许裁缝去借东西时正碰到福海眯着眼看那老女人光着屁股换衣裳……

  午饭刚吃过,二顺发现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已溜了出去,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孩子不管、家里缺什么少什么也不操心,只知道整天在外打牌,二顺不觉心里来了火。但又想,一年到头就图个家里和和气气,于是憋着口气准备到门口集市上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麻糖今年是熬不成了,媳妇昨晚已经警告过自己,以后没事少跟福海那老家伙来往。但瓜子糖果总得要备点,不然哪还像个过年的样子。二顺锁了门刚要往街上去,却发现自己媳妇就站在对街贵珍婶的门口,正和镇上一帮女人嘻嘻哈哈地说着话。走近了才听清还在议论昨晚福海的事,一个女人正神情严肃、满脸神秘地讲述事情的原委,她极力把每一个细节都描述得绘声绘色,手还不停地在面前做着一些动作,像是目击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开始几个年轻女人还觉得有点脸红,害羞接着听下去,但又不想走,最后干脆竖起耳朵聚拢来,生怕漏了什么细节。

  哎呀,七十岁的人还干这事,亏他还有这份力气!

  他这号人,干起这事来才有劲哩!

  喷啧啧,这个老鬼!要是他的儿子知道了。

  贵珍婶站着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吐唾沫:呸呸呸,晦气,晦气!

  那女人讲得越细致越真切,周围的女人们就越觉得气愤,越气愤就越想知道这老头到底还有哪些恶德败行。于是一群女人你一句我一语在街边议论得不可开交。终于有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怒火,扯起嗓子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这个断子绝孙的老鸡巴!

  这一骂正中许裁缝下怀,像是给她壮胆,她尖着嗓子跟着嚷:我早就发现这老骚狗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偏不信。

  就这样,在农历腊月二十八的荷塘镇,一场桃色事件的传闻变成了一场对福海爹肆无忌惮的谩骂。叫骂声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响亮,就在几个女人骂得津津有味正兴起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一声炸响:你们这些目不无的臭婆娘,你们晓得什么,你们晓得什么……

  大家慌忙回过头,看见老福海就站在街边,他挥舞着双手,浑身抽搐地瞪着她们,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露出来,脸涨得紫黑,睁得圆鼓鼓的眼里像是蒙了层浑浊的水雾。集市上做买卖的猛然听到这么一吼,也都吃了一惊,刹时都静了下来,以为又是谁身上的钱被三只手扒了去,屏声静气地一抬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在路边张牙舞瓜,像是中了邪。知道并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集市马上恢复了原先的喧闹,买卖人最关心的就是如何抓住过年前的机会把手里的货物吐出去,其它的闲事他们就懒得管了。

  【责任编辑 孙桂芳sunguifang1964@sohu.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