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爷们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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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掏出手机看,屏幕上显示十个未接电话,时间连续,号码相同。刚刚在陪客户洗澡,手机锁在更衣箱里。号码是老家邻居的,我的心噔噔地跳,一团不祥的预感乌云般笼罩了上来。

  早想给家里安电话,爸爸不肯,从来都拗不过他的倔脾气,也就不再坚持。妈妈偶尔会打电话给我,很偶尔,很偶尔,然后断断续续地唠叨几句家常,所有的停顿都很长,我们就静静地聆听彼此粗粗的喘息声。我不知道,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叫了爸爸,但我知道每次用过电话之后,爸爸都会给邻家送去一捆豆角、半袋瓜子或是几只粽子。

  那边铃声响了半声就被接了起来。早就说好了,洗完澡就去吃饭,然后就签合同,可我还是扔了客户一个人在那儿,开车就奔火车站了。

  脑子很乱,嗡嗡地响,铁打似的爸爸说病就病了。一开始他还不让妈妈告诉我,现在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妈妈哭着打电话叫我回去,当然病情的事儿还瞒着他。

  冲进医院,差点儿撞倒一个护士,来不及听她的话,也来不及道歉。枯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床单般惨白。半年不见的母亲,头发白了大半,皱纹又多又深,背也驼了。我觉得她就是在这半年突然衰老的,或者就是在父亲生病的这段日子里。

  我今年已经三十了,不怎么而立,但还能凑合,有一家小公司,生意场上的事嘛,赔赔赚赚,赚赚赔赔。我大学毕业那年二十三岁,先是在一家事业单位混日子,后来怕自己再混下去会变成一个年轻的老头子,索性辞职下海,跑到陌生的城市讨生活。本都做好了与父亲争执一番的准备,但没想到他没反对,还买了酒和我一起喝,只是酒桌上关于这件事儿他只字未提。至今,我都记得妈妈那天炒的是什么菜。

  也就是那一年认识雯雯,她抱着简历来找工作,那神情像极了我小时候暗恋的英语老师。于是我简单地问了两句就把她留下了,那时公司刚起步,我们剩下的就只是共苦。

  问她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时,公司已渐入正轨,我请她喝了咖啡,还买了一条挺贵的手链。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同意她辞职。我脑子不太够用,一时回不过味来她这是为了什么。一起创业的时候很苦,连着很久发不下工资,我让她走她都没离开。现在,她说她不想让同事们叫她老板娘,她说如果公司有点事儿也不用两个人都陷进去。我懂她的意思,虽然我嘴上说着你这狠心的妈妈就咒咱们的孩子吧,但还是在她的辞职报告上签了字。我一直把公司叫作我们的孩子。不出她所料,公司又几经风雨,她把她在别的公司挣的工资都拿给我周转。不得不承认,她那次的决定是对的,要不是那样,我们真是一点儿资金都拿不出来,公司就只能等着关门。后来,我们开玩笑说她是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奶妈,然后用赚来的钱给自己的孩子治病。这玩笑还算贴切,只是我可能算不上一个好父亲,照顾不好自己的孩子。

  说到孩子,我不得不说,雯雯为我打过三次胎,没办法,真的,孩子每次来的都不是时候。医生冷冷地警告我们说如果还有下次,雯雯很有可能就再也不能给我生孩子了。那段日子,我把她供在家里,偷偷地躲进厕所抽烟,不知道烟是不是假的,炝得我直掉眼泪。

  我们的爱情已进入第七个年头,我记得有个词叫“七年之痒”,不过那个词是用来形容婚姻的。我和雯雯是那种有实无名的夫妻,不知道这个期限对我们这种情况适不适用。雯雯没有跟我提过结婚的事儿,这么多年都没有。我们住在一起,我叫她老婆,她喊我老公。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或者根本就没想过,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也把她带回家过两次,二老根本不知道我们没登过记。妈妈笑着埋怨我们结婚也不打个招呼,希望我们在家补办个婚礼再要个孩子。爸爸的表情一直冷静,只是对雯雯说“这小子要是对不起你,我收拾他。”我知道也许我给过她些许幸福却没给过半句承诺。男人总是懒,习惯了的事儿就不想去打破,或者太轻敌,认为煮熟的鸭子跑不掉。

  这次爸爸生病,雯雯被她们公司派到外地考察,已走了半个月,准确的回程日期却还没定下来。

  爸爸打过镇定安神之类的药后睡着了,我和我妈坐在楼道的座椅上。肝癌晚期,不知还能熬几个时日。我把包里的银行卡全掏了出来,厚厚的一沓。我跟我妈说就是把公司卖了,也要让爸爸活下来。妈妈摇头,说你爸只想像个爷们一样活着,要是只能苟延残喘,他情愿去死。她这次把我叫回来只是让我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如此瘦弱的母亲说出这几句话时表情坚毅,我不由得搂紧了她的肩。于是我知道了那个二十五年前的故事,关于在我心里外表强悍内心软弱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也是三十岁,很精壮的男人。我爷爷生病,具体什么病,我妈说不出来,因为好几家医院都没说清楚。后来爷爷的病越来越重,家里的钱也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是所有积蓄全部花光。奶奶哭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狠狠地诅咒父亲老了病了没人管。面对医院已经束手无策的病情,爸爸把爷爷接回了家。当然爷爷的具体情况他瞒着所有的人,只说没事儿,在家养养就会好的。他给爷爷买那种很贵很贵的类似于毒品的止痛药,那时也只有那种东西可以暂缓爷爷的痛苦。爷爷的病不见什么起色,爸爸却整天不着家,连到爷爷床前的一个照面都不打。奶奶开始愤愤地骂这个不孝子。我爸不解释,只是把药递给奶奶要她按时给爷爷吃。

  有一次,爸爸彻夜未归,早上回来的时候还带着浑身的酒气。奶奶接过爸爸给的药,当着他的面扔在地上踩得粉碎。我爸当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门去。我想,当时那个背影一定很落拓。后来,我妈看见我爸躲在房后的角落里抽了一包劣质烟。当时,爸爸还在做生意,那个年代做生意的男人是了不起的。爸爸没办法,要是整日守在爷爷的床前,天上哪会掉钱下来。那段时间,父亲是冷漠的,对病榻上的爷爷,对日渐消瘦的奶奶,对眼神撩人的母亲,对少不更事的我。他笑够了,笑累了,他把他的笑都给了他的客户,他没有多余的笑被留下,没有。这次我爸终于忍不住,把一肚子话连同他的胆汁都吐了出来,然后扑在我妈的怀里呜呜地哭。他说他这辈子就想像个爷们一样活着。

  这些事情成了秘密,瞒着爷爷,瞒着奶奶,瞒到死。债还完了以后,爸爸不再做生意,他说他累了。宣布这件事情的那天,爸爸喝了酒,在家里,有他,有我妈,有我。他拍着我的头说要像个爷们一样活着。这些事情我根本不记得,但我妈说我当时很严肃地点了头,还发誓似的喝了一口白酒。

  此时的我再一次在母亲的怀里泣不成声,男人其实也很脆弱。

  

  爸爸还是死了,死在手术台上。气大伤肝,爸爸的气性太大,伤了他的肝。

  雯雯在电话里说她要提前回来,和我一起给爸爸送葬,我说,好,回来吧,这样爸爸也就能安心地去了。

  【责任编辑 刘春先 yxr_gudao@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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