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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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老栓双手拢在棉袄中,身子瑟缩在车站屋檐下,茫然地望着天。雪,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地涂抹着一切;响着唿哨的风,吹刮着车站前的滚滚人流。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推攘拥挤着,争先恐后搭上回家过年的客车。

  老栓的肚子咕咕地叫唤了一阵,他本能地用那双布满裂纹的手勒了勒裤带,可手刚松开,肚子又在不争气地叫唤。为了忘却肚子里的抗议,老栓不住地搓着手,跺着脚,地上薄如蝉翼的冰凌有了细微的断裂声。

  一股清香悄悄地弥漫开来。

  老栓似乎嗅到了家的气息。他调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红脸胖女人在烤着红苕。红苕在烤炉上排成一个圆圈,嗞儿嗞儿地冒着青烟,胖女人戴着一只黑糊糊的手套,不停地挨个儿翻动着。

  老栓的肚子叫唤得更加厉害了。他甚至觉得那咕唧咕唧的声音在腹中如喷泉般上下运动着。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用舌头如牛卷水草般舔了舔发青的嘴唇,然后把手探进了贴衣口袋里摸了摸,那张黑皱的百元大钞硬硬地还在。手在钞票上稍微犹豫了一下,又极快地空空地抽回。他突然间认为那可恶的胖女人是在故意诱惑他,他有点愤愤然地调过头去,挤进了候车大厅。他想买一张回家的车票,这是腊月里的一天下午,回家只有最后一趟班车了。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有人在大声叫嚷着不许其他人插队。候车室后院不断进出的客车,在声嘶力竭地鸣着喇叭,更增加了大厅的嘈杂。老栓迟疑着,但最终还是走进了长长的购票队伍。

  老栓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了三个月的零工。楼房完工了,但包工头却卷款跑了,怎么说跑就跑了呢?他不明白。几年前,就像他不明白干得好好的国营企业突然就被人卖了,夫妻二人都下岗了。

  不管他明不明白,生活依然要继续。他开始在这个大城市晃荡,如一头精疲力竭的狼在草原上睃寻食物。他偶尔很惬意,他又能凭自己的力气挣一点钱,尽管,那钱少之又少。每次回家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去医院帮老伴买回几付中药,或是到集市上剁回几斤猪骨头,罐里煨着萝卜与骨头,听着那咕嘟咕嘟的声音,闻着那泛出的肉香……

  “走,跟上,伙计。”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老栓愣了愣,回过神来,向前走了几步,跟上了队伍。

  今天,他似乎惧怕回家,惧怕看到老伴病中那双企盼的目光。他两餐没吃东西了,只是在昨天晚上,到人去楼空的工地食堂里,吃了两只玉米棒。那玉米棒是生的,凉凉地打牙。

  “快点,你去哪里?”售票窗口中有一张女人白白的脸。

  “回家……”老栓终于递过出门前老伴交给他的那张百元大钞,三个多月来,他一直把它捂在贴身口袋里。一只白白的手,很快递出了一把零钱和一张车票。

  老栓点了点钱,不错,还有45元。当他攥着车票时,心头和脚步都异常沉重起来。他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到家了。

  候车室里有一排排木长椅。在距开车前还剩半个多小时,老栓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老栓的额头竟开始冒汗,人也有点晕晕乎乎,身子陷在长椅上如一团面条,软软地提不起精神。

  长椅吱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老栓无精打彩地抬了抬眼,他看到一位老妇人挨着他坐了下来,把一只精致的皮箱放在两人之间的椅上,妇人的脸色有点煞白。老栓收回目光,肚子又开始变本加厉地叫唤。他咬了咬牙槽,他听到了牙齿磨擦的咯吱咯吱声。他在想:去不去买一只烤苕?胖女人手中的烤苕老在他眼前晃动。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站了起来,竟踉跄了一下。他终于下定决心,向大厅外走去,烤苕的胖女人有着某种魔力吸引着他。烤炉前依然在冒着热气,胖女人对老栓笑了笑,老栓感觉她红红的胖脸就是一只烤苕。他掏出一元钱,胖女人选了一只个儿大的给他。苕很烫,老栓两手倒腾,口中哟哟的呼哧。掰开红苕,那黄红的芯让老栓全身洋溢着一种美妙的快感。他开始边吃边向候车厅挤去,腮帮子不停地鼓动。

  他的座位居然还空着。

  他又挨着老妇人坐了下来,老栓依然在咂咂吃着苕。说吃,不如说是在品,就像老牛在反刍,他尽量地把这种享受和快感延长。当吃完最后一口苕时,老栓感觉自己像一只充了气的轮胎,全身都有了温暖与活力。

  椅子又颤抖了一下,他听到了邻座妇人的呻吟声。妇人抖索的手摸到了皮箱,在箱内翻寻着,似乎抓住了一瓶药。老栓注意到箱内有几沓厚厚的钞票,可就在这当儿,妇人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哗啦”皮箱重重地滚落一旁,物品和钞票倾刻间散落一地。

  “啊!”大厅里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妇人在地上已口吐白沫,不醒人事。老栓霎那间也惊呆了,他电击一般地弹起来,弯腰用手托住地上妇人的脑袋,本能地喊:“来人哪,来人哪!”

  许多人围了上来,有人帮老栓抱住了妇人。但人群很快出现混乱,有人开始捡拾地上的物品和钱,接着,更多人像疯了一般,纷纷开始争抢散落的钞票。无数的手和脚竟然把老栓挤得东倒西歪。有人在高呼:“警察,警察!”老栓被逼挤在椅子上。混乱中,他的手也摸到了一沓厚厚的钞票,他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地塞入棉袄的贴身空袋中。车站的警察迅疾赶了过来维持秩序,人群开始一哄而散,乱作一团。有人向大门口挤去。“先堵住大门,不能让人跑了!”大厅中有人高声在喊,几个警察开始向大门跑去。老栓的心咚咚直跳,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也在微微地颤抖。他惊恐地站了起来,随后也向门外跑去。老栓感觉到大厅所有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射向他。

  “抓住他!”就在他刚刚挤出大门时,猛然间,有人对着他高声喊叫。

  老栓发疯了,如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奋力地向车站广场一侧跑去。他听到了后面有急骤的脚步声,喊声此起彼伏:“抓住他,抓住他!”老栓仍在狂奔,风在耳边嗖嗖直响,飞溅的雪花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脸。行人、摊贩、路灯杆、树木都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不知道该跑向哪里,只知道死命地向前冲去,可后边追赶的脚步声愈来愈密集,喊叫声越来越多。他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跌倒在路旁的雪窝中,积雪如浪花般飞溅开去。

  他如一只中了枪的野兔,绝望地等待着猎人的到来。

  人们七手八脚摁住了他,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有人用脚在背后踢他踩他。几位警察赶到了,将他从雪地中拎了起来,大家看到一张因痉挛而变形的脸。警察厉声喝问他为什么要跑,老妇人为什么倒了。老栓全身颤栗,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他抢了钱!”警察让他交出钱来,老栓仍然木头般立着,没有反应。警察很快从他口袋中搜出了那一沓钞票,包括他买票剩下的几十元钱。老栓彻底地低下了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全身麻木。他全然感觉不到自己周身的疼痛。

  如同突然间逮住了一只怪兽,人群呼地围了上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地在看着热闹。一辆白蓝两色的警车驶了过来,在将他押上警车前,老栓突然呜咽起来,那声音格外低沉而凄凉。警察漠然地推了他一把,哐当一声关上了车门。警车刺耳地尖叫着,转眼消失在雪幕中。

  大地雪落无声,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责任编辑 张佳 ziyanting@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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