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烧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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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当吉普车的近前突然蹿出一个遍体油彩的矮小男人时,我就知道,我们遇上了麻烦。

  男人几近全裸,只在腰间围一条草裙。他的额头和脸颊布满刺青,手中持一根蛇形长矛。马尔洵狠狠踩下刹车,可是男人的身体还是飞翔起来。他重重地撞上挡风玻璃,脑袋在脖子上旋转三百六十度。他好奇地看着我们,嘴角快速地抽动。他被弹到很远,空中翻着跟头,嘴巴啃中脊梁。他狠狠地砸上草丛,一动不动,像一枚图钉砸上巨大的磁铁。蛇形长矛直直落下,准确地刺进他张开的嘴巴,将他钉上草地。

  我和马尔洵慌忙下车,战战兢兢地来到男人的近前。男人已经没有了呼吸,腰间的草裙被撕成碎片。他硕大的阳物歪倒一边,就像一面倒下的旗帜。紫色的血从他紫色的腹部汨汨冒出,看不到伤口,我怀疑肚脐是惟一的通道。我冲马尔洵摊开手:“他断气了。”这才发现,一群同样矮小的男人已经将我们包围。

  大约二三十人,全都裸着涂满油彩的上身,眼睛瞪得血红。他们背着带倒勾的利箭,攥着问号形状的弯刀。那些弯刀血迹斑斑,阳光下散着黑幽幽的光芒。他们的包围圈密不透风,弯刀搭成墙壁,寒气阵阵逼来。一个男人走上前来,蹲下身看看尸体,又用手背试试鼻息,然后抬起头,看看我,看看马尔洵,看看周围的人。突然他大叫一声:“唧啦哗唧哪吃哧!”叫声让马尔洵瘫坐地上,两手抱头,身体如触电般抖动起来。

  男人用手指指尸体和我们,再一次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我想他在询问是谁杀死了他们的部落成员,我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我告诉他开车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一位旅客,凶手是马尔洵。马尔洵立刻从地上蹦起来,双手卡住我的脖子。我将他掀翻在地,一只手模仿我们的吉普车,另一只手模仿被撞的男人。我高举代表吉普车的拳头挥向马尔洵,我平举代表被撞男人的拳头挥向地上的尸体。我想我维妙维肖地重现了几分钟前的场景,因为男人一边看一边轻轻点头。他低头思忖片刻,用手里的弯刀指指我和马尔洵,示意我们跟在他的身后。一群人押解着我和马尔洵走向密林深处,就像将我们押赴刑场。一位男人扛起那具尸体,嘴里哼起高低起伏的怪调,尸体的脑袋在男人的腰间晃荡,不断啃咬着他裸露结实的屁股。

  我反对过这次探险,可是马尔洵坚持要来。马尔洵是我的上司,他喜欢名牌车、考古、女人和不明飞行物。每年我们都要去完全陌生的地方探险,为了拉我同行,马尔洵软硬兼施。我们在一起聊过理想,他说他希望成为一位部落首领。我们也聊女人,他说他希望妻妾成群。他向我描述理想中“妻妾”的样子,他说她们应该半裸着身子,头发垂到屁股;她们戴着骨头雕成的首饰,肤色是阳光或者向日葵一样的金黄。他指的似乎是原始部落的女人,不过我认为他在撒谎。城市里我见他拥了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把口水淌上她们的身体,又用“金利莱”牌领带为她们擦拭。他的无耻嘴脸让我感觉他不配做一名部落土著,他的所有对土著的向往不过是一种假惺惺的自认为独特的标榜。

  我想我们凶多吉少。吉普车开到丛林边缘,世界刹那安静。远方山川逶迤,近处古树岧岧,导游跳下车子,不肯再挪一步。他说丛林里活动着太多野蛮的土著,他们会向你突施冷箭,箭头上淬着无解的蛇毒。他们有着矮小强壮的身体,他们认为世间美味非人肉莫属。导游的话让我头皮发麻,却让马尔洵欣喜若狂。他鼓励我和他一起进入丛林,并承诺回去后为我加薪。他向我展示吉普车的良好性能和他高超的驾驶技术,他让我相信这辆车永远不会熄火。我们的车后座上放着杀伤力极强的驽和能够施放催泪弹的电棒,放着锋利的匕首和锯掉枪托的双管猎枪。现在这些土著肯定会把它们当成不友好的证据,这一切糟糕透了。

  我们在丛林中走了很久,我的脚不断踢中猴子白色的头骨和轻飘飘的蛇蜕。忽然前面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地终于闪现。那里搭着简易的草棚,一群接近全裸的土著居民聚集在一起。男人们在石头上磨着弯刀,他们不断将弯刀举起,让光泽照耀眼睛;女人们将浸泡过的玉米粒嚼成糊状然后吐进手里的竹筒,再将竹筒塞紧摞放一边;几个孩子争抢着一只老鼠,胜利者将老鼠完整地塞进嘴巴。老鼠的尾巴激烈地拍打着他的面颊,他的嘴角流出黏稠腥臭的血液。

  空地上插着一根高高的树杆,杆顶上挑着几个龇牙咧嘴的骷髅,阳光下就像一串邪恶的灯笼。

  我们被带进一个“皿”字形的栅栏,我和马尔洵被一左一右隔离囚禁。栅栏只是用绳子捆绑在一起的横竖交叉的木棍,木棍与木棍之间有着拳头大小的缝隙。栅栏看似不堪一击,却是牢不可破,你别想将它晃动分毫或者将绳索解开。栅栏狭窄得只容一人站立,那里面绝对没有坐下哪怕弯一下腰的可能。最可怕的是栅栏就在空地一角,我们身边时刻走动着警惕的眼睛。甚至有胆大的女人走近栅栏,伸出手在马尔洵身上脸上不停摩挲。她们有着阳光般金黄的皮肤和垂到屁股的长发,她们戴着骨头雕成的首饰,乳房像蜜桃一样饱满多汁。马尔洵发出惊惧的哨子般的尖叫,他的叫声让女人们捂着嘴笑,乳尖轻轻颤动……

  男人将尸体扔在地上,喘一口气,擦一把汗。他朝尸体跪下,鼻尖轻点草地,脸上是类似朝拜的虔诚表情。他从旁边拽过几片宽树叶擦一遍尸体又擦一遍弯刀,刀锋将那些树叶齐刷刷斩断。他用食指蘸了口水,在尸体的腹部画一条笔直的唾痕。然后他围着尸体跳起华丽的舞蹈,弯刀在手心飞快地旋转,阳光被甩得到处都是。突然他顿住脚步,微笑,弯腰,蹲下,弯刀准确地摁上尸腹的唾痕。他转头看看我们,眨一下眼睛,弯刀开始走动。刀锋的尾梢拉出一条细细的白线,白线越拉越长,逐渐变了颜色。突然白线铮然裂开,一股暖烘烘的腥臭气息如海浪一样迎面扑来。五颜六色的脏腑在我们眼前蠕动,赫赫生辉。

  马尔洵开始呕吐,身子一点点往下瘫。可是他无法瘫到底,夹板一样的栅栏让他只能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男人加紧着手上的动作,他像整理一团杂乱无章的绳索般整理着同样杂乱的肠子。马尔洵头撞栅栏,大声嘶嚎,也许他认为男人切割的是他自己。

  男人一直在忙,马尔洵一直在嘶嚎。后来男人忙完了,马尔洵仍然在嘶嚎。天色渐渐暗下来,女人们在一个尖塔形的草棚前燃起一堆火,然后将尸体抬到早就铺好的树叶上。她们往尸体上抹着竹筒里的黏液,就像往面包上涂抹奶油。马尔洵仍然做着嚎的样子和表情,可是却没有了嚎的声音。他的嗓子咕咕叫着,仿佛一只广场上的和平鸽。

  他转过头对我说:“他们好像要吃掉他。”他的声音又小又哑,我想他已经喊破了声带。他的脸变得狭长,眼窝深陷,眼珠外凸。这个下午他至少瘦掉五公斤。

  我安慰他说,他们也许并不想吃掉他。“如果真的要吃,他们应该把调料抹到我们身上。”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们比那具尸体新鲜多了。”

  男人找来一根带尖的结实木棍,将尸体穿好,架到篝火上,像烤肉串那样不断地转动木棍。尸体的两条腿开始抖动和抽搐,篝火上方传来“滋滋滋”的烤肉声。那声音由小至大,由断续到连贯,几乎勾起人的食欲。男人继续转动木棍,尸体逐渐变得金黄,淌下亮晶晶的油滴,一缕缕青烟在“噼噼啪啪”的声音中慢悠悠升起。土著居民们从四面八方朝篝火聚拢过来,他们呜哩呜啦地小声说话,斜着眼睛看支架上的烧烤全人,就像参加一场露天的鸡尾酒会。

  马尔洵昏过去两次,现在是他第三次醒来。他啃咬着拳头,喃喃自语道他们不会吃人的他们不会吃人的。我纠正道:“不,现在他们真要吃人了。不过他们没有辣椒面,没有食盐、孜然、芝麻、味精……”马尔洵又一声长嚎,再一次昏死过去。

  我羡慕和嫉妒马尔洵。我非但不能昏死过去,甚至不能从烧烤现场移开眼睛。香气排山倒海般直扑过来,我敢说任何人都会被这香气逗出口水。那香气将我包融其中,愈来愈诱人愈来愈浓烈。我堵住鼻孔,它们钻进嘴巴;我闭紧嘴巴,它们灌进眼睛和耳朵;我抱紧脑袋,它们瞅准我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一点一点往里挤……

分食前他们跳起盛大的集体舞蹈。一群人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嘴里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哀怨的歌声。男男女女们将手拉在一起,间杂着头大身小的孩子。提着弯刀的男人从烤得焦黄的尸身上割下一块长条状的肉,放嘴边吹吹,放鼻子边闻闻,放眼睛下看看,然后猛然将嘴张开!一块肉瞬间不见,我只看到他颌动的下巴和上下游走的喉结。几个男人走上前去,刀法熟练地往下削着烤好的人肉,再一块块分给候在旁边的部落成员。有人喝起那种竹筒装的玉米饮料,丛林里只剩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嚼声和咂嘴声。

  马尔洵在这时醒来。也许他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醒来的他反而有了些平静。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他们开始吃人了。”

  我说:“你没看错,不过他们吃掉的是他们的族人。这叫腹葬吧,表示最沉痛的哀悼。”

  “他们连自己人都吃,肯定不会放过我们。”马尔洵流着鼻涕说,“我们得想个办法逃走。”

  我们得想个办法逃走。我一直在想办法,从被他们包围直到现在我都在想办法,可是我没有办法。——栅栏比装甲车还要坚固百倍,栅栏周围时刻有警惕的眼晴。或者,即使我们冲出栅栏又能怎么样呢?跑不出十步,我们就会被弯刀割断喉咙,被弓箭射中胸膛,或者被石块活活砸死。我们会被开膛破肚,被一根粗大的木棍穿过躯干,放到火上慢慢烧烤,直至焦黄……似乎这是惟一的结局。不管我们试图逃走,还是呆在栅栏里等死。

  我看见马尔洵开始用一只脚挖刨松软的地面。他动作很小,谨慎隐蔽。显然他是想紧挨着栅栏内侧刨出一条深沟,先让栅栏松动,然后将栅栏连根拔起!不过他不可能成功。我甚至不希望他成功——如果把这些土著惹急了,剁去我们的手脚然后挖一个土坑将我们养起来才是最可怕最悲惨的。我们的古代帝王就曾经这样干过,被养在洞穴里的人当成他的观赏动物活了很多年。很多时候我认为帝王和土著没什么区别,他们同样愚昧野蛮,嗜血成性。那就不如给一个痛快,死了,土葬火葬或者腹葬,不过那么回事罢了。别管你变成一株植物一把泥土还是一缕青烟,你像孙悟空般千变万化,到头来终会变成别人的粪便。

  马尔洵突然高高蹦起,脑袋撞上头顶的木栏。一个骷髅狞笑着咬住他的大脚趾,他用那只脚疯狂地蹬踢着栅栏。他大声喊快救我快救我,他的表情远比骷髅狰狞恐怖。此时月色微茫,热气熏蒸,天地间只剩下马尔洵毫无意义的号呼和挣扎。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脚上的骷髅甩掉,人却高高蹿起,体操运动员一般悬挂半空。他在空中悬挂很久,终于掉下来,又用两只脚慌乱地挖刨着泥土,粗粗地将骷髅掩埋。他在新掩的泥土上不断蹿跳,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跳蚤。与骷髅同处一个坚实的栅栏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幸,他大汗淋漓,T恤衫局促地裹着他圆滚滚的啤酒肚。终于他停下来,哭着对我说:“求求你杀掉我。”

  我无法杀掉他,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空栅栏,远处的篝火烧得正旺,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嚼食和吞咽着一块烤肉。一个族人的死去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节日吧?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家死过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村人排着队来哭猪,却在回去时无一例外手拎一块死猪肉。阴沉的脸在那一刻绽成花朵,或许他们早就盼望那头肥猪死掉。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的灾难有时候的确会变成他人的节日——我这样说并不恶毒吧,更不代表我比他人阴暗。

  我对马尔洵说:“你撞死他们的族人,你死,你罪有应得。可是我呢?我什么也没做。我从城市被你拽到丛林,然后陪你死去。”

  马尔洵止住哭泣,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是你赚了才对,其实是我陪着你死。”他盯着我的脸,认真地说,“这几年每次我们一起出来,我都下决心杀掉你,可是却迟迟没有下手。这次出来,我想我万无一失……”

  “杀死我?”我惊骇不已,“为什么要杀死我?”“几年前你黑掉公司五十万!”马尔洵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证据不充分。证据不充分,你就会逍遥法外。可是我知道那是你干的,我必须替天行道。”

  “为了五十万你就要杀掉我?”

  “你死有余辜。”马尔洵咬牙切齿。

  “原来你骗我出来就是为杀掉我!原来你说的想做部落首领全他妈的是屁话!”我冲马尔洵咆哮起来。

  “不。那是真的。”马尔洵说,“对我来说,部落首领和公司经理是一回事。”

  “那么,非常抱歉。”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让你陪葬了。”

  马尔洵继续着他逃出栅栏的尝试。他试图解开捆绑栅栏的绳索,后来又用上牙齿,却把一颗牙齿嵌上木杆。不远处的土著居民已经将最后一块烤肉吃光,一些人抹着油光光的嘴大声聊天,一些人用石块砸开骨头,取出粉红色的骨髓然后毕恭毕敬地献给几位皓首老者。手持弯刀的男人突然朝我们这边扫一眼,马尔洵惶恐地低下了头。

  “我做的坏事远不止黑掉五十万,”我大声告诉马尔洵,“还记得你弟弟的婚礼吗?一堆人正在酒店吃饭,大厅里播放的《甜蜜蜜》突然被偷换成《李二嫂改嫁》。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我当然知道——结果她在第二年真改嫁了——这是我要杀死你的第二个理由。”马尔洵看一眼渐渐熄灭的篝火,“可是你还不知道吧?我常常对你女朋友动手动脚,我甚至摸过她的胸。”

  “你不用客气。”我向他大度地抱抱拳,“我常趁你不在的时候与你女朋友共床共枕。”

  马尔洵艴然挺立,牙齿咬得咯嘣嘣响。我想我们之间如果不是隔着一个空栅栏,他肯定会掐断我的脖子。可是我又何尝不想杀死他?——这次出来,我的惟一目的,就是将他谋杀。

  我的裤兜里塞着一瓶矿泉水,马尔洵只要喝下一小口就会命归黄泉。我甚至拧开了盖子,他甚至将瓶口凑近了嘴唇。可是这时我们面前突然蹿出一个矮小的男人,就到了现在的局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可是我每天都在计划杀死他,杀死他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以至我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不过即使现在我也不会把这想法告诉马尔洵,我宁愿藏着它死去。假如我们能够逃出去——我是说万一逃出去——我将继续实施这计划,将卑鄙的马尔洵杀死在返程的途中。

  “如果我能活下来。”马尔洵突然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让你吃人肉也可以?”我说,“像他们一样吃人肉。”

  “可以。”

  “吃我的肉呢?”

  “更可以。”

  “生吃呢?比如我站在这里,你过来一点一点把我啃光。”

  “肯定可以。”马尔洵说,“如果有活下来的机会,你也会这样做的。”

  篝火渐渐熄灭,余炭在月光下冒着淡淡的青烟。人群已经散去,那里只剩下几块零散的粉色骨头。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来到栅栏旁边,一边好奇地打量我们,一边小声交谈。男人手握弯刀,刚才他就用这柄弯刀削下很大一块烤肉。他把弯刀挥舞起来,我看到马尔洵的脸再一次变得苍白。男人咧开嘴笑笑,扔掉弯刀,抱起女人。女人用两条长腿紧紧夹住男人的细腰,她像一枚长在男人身上的柔软巨大的果实。

  弯刀就躺在栅栏旁边,距离马尔洵,似乎咫尺之遥。

  马尔洵将一条腿努力伸出栅栏,伸向那柄弯刀。他的脚距离弯刀仅差一点点,此时他肯定意识到身高腿长有多么重要。女人的呻吟蹇涩沉滞,静夜里传出很远。她向这边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气喘吁吁的马尔洵和躺在地上的弯刀。突然她也笑了,嘴角轻轻抽动一下,又很快闭上眼睛。雾气雰雰而下,泥土的腥气氤氲开来,丛林里的一切都被镀上灰茫茫的轮廓。马尔洵仍然做着努力,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我将目光从马尔洵身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灰烬,想着遥远城市的灯火,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我是站着睡着的。在特殊的环境下,任何人都可以变成驴变成马或者类似于驴马一类的动物……

是阳光和吵嚷声将我惊醒。那时雾气已经散尽,千百条光柱射上草地,让草地变成一个精心妆扮过的舞台。男男女女又忙了起来,女人们嚼着永远嚼不完的玉米粒,男人们磨着永远磨不完的弯刀。马尔洵似乎一直没有睡觉,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着临死前的绝望。栅栏旁边仍然躺着那把弯刀,那里被他蹬踢出一条深深的沟。

  马尔洵终于没有成功。

  两个驼背男人打开囚禁我的栅栏,将我拖向一间爬满青藤的草棚。途中他们剥光我的衣衫,两位女人凑上来把黏稠的玉米饮料均匀地涂抹上我的身体。我回过头对马尔洵说:“想不到他们早餐也吃得这么油腻。”马尔洵怔怔地看我,似乎早已没有了思想。“永别了兄弟。”我无限悲伤地对马尔洵说,“祝你好运。”这时我想到那瓶矿泉水,它塞在我的裤兜,我的裤子被扔在远处的草地上。所有的阴谋都结束了,我将注定死在马尔洵前面。或许马尔洵也会分得我的某一块肉。我希望那是一块好肉,香脆可口,软硬适中。

  马尔洵冲我嘿嘿地笑,笑容诡异恐怖。我想他已经吓傻了。

  我被蛮横地推进草棚。草棚里开满鲜花,一个木墩上坐着一位身穿休闲装的年轻人。他留着整洁有型的头发,戴着无框眼镜,下巴刮得发青。一群赤身裸体的姑娘簇拥着他,此时他正与一位姑娘调情。

  “欢迎你。”他欠欠身子,“欢迎你来这里坐客。”

  他竟然用了和我们一样的语言!我当时的惊愕绝不亚于发现他们正在烧烤一个刚死的人。“你是现代人?”

  “他们也是现代人。”年轻人说,“不过生活在丛林而已。”

  “可是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是他们的翻译,或者说我是丛林里所有部落的翻译。在这里我是最受欢迎的人。”

  “可是你怎么会懂他们的语言?”

  “我读的是丛林土著语,我有博士学位。”

  我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专业,我第一次知道丛林部落也需要翻译。

  “为什么昨天没有见到你?”我问他。

  “昨天我在为另外一个部落服务。”年轻人说,“我是丛林里独一无二的人才。”

  “可是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年轻人笑着说,“你认为这里的世界比不上外边的世界吗?”

  “可是他们吃人!求求你告诉他们,人不是我撞的,惹祸的是我的朋友马尔洵。”

  “人的确不是你撞的,这我知道。不仅我知道,可能全部落的人都知道。”年轻人笑着说,“你也不用害怕,虽然他们吃人,可是他们只吃敌人。而对于自己的族人,他们友好敦睦,更不会吃掉……”

  “你是说昨天我们撞死的不是这个部落的人?”

  “当然不是,他是部落的敌人。他在夜里偷袭了这里,杀掉一个部落成员。他们追了他整整一个上午……”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会被吃掉?”

  “谁说你们会被吃掉?”年轻人哈哈大笑,“不但不会被吃掉,还会得到他们的馈赠。你将得到一个可爱的美女骷髅,并由部落武士护送你走出丛林。而你的朋友,因为他杀死了部落的敌人,将成为他们新的部落首领——他们的前任首领前天刚刚死去——当然前提是,如果你的朋友愿意的话。”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将我们囚禁一个晚上?”

  “这是他们古老的仪式——你知道,很多古老的仪式是没有道理的。”

  我想所有的危险在瞬间已成为过去,我将开着吉普车回到城市,带回一个可爱的美女骷髅;马尔洵将永远留在丛林,成为部落的新一任首领。我们各取所需,生活仍然美好。

  突然外面传来沓杂的脚步声和凌厉的叫喊声,这让我想起马尔洵刚才的诡笑。我冲出草棚,看见定格在阳光里的马尔洵。他已经冲出栅栏,身边躺着一具失去头颅的尸体。他左手按地,手中横握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他右手向后侧高高举起,手里提一只淌着鲜血的孤零零的脑袋。他单膝跪地,身体倾斜成不可思议的锐角。他像蹲在烈焰里的蜘蛛侠,周身散发出恐怖的红色。

  他的太阳穴上,蓦然多出两支颤抖的利箭……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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