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小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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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大幻觉

  

  这一切都是幻觉。

  到西安的那天晚上,我醉了。在车站,因为买票认识了一位东北大哥,两人一见如故,就找了一家店,吃羊肉,喝白酒,直到半夜。

  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我为自己的生理寻找飞翔的理由。

  那是一个女孩,言语大方,皮肤白皙,才开始接触,就让你心动。我醉酒了,就对她胡言乱语了一些话,那些话一定粗俗不堪,而且直入主题,但女孩始终如一,用最平静的微笑面对我。温柔、温暖、温和,让你不自觉地感动。

  我们去了她的住处,一个狭小的空间,但绝对是疲倦的旅人的天堂。

  我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在余下的黑夜里。

  我只记得,她对我说:“我带你去‘楼观台’,我带你去‘楼观台’。”

  楼观台位于终南山麓,是道教胜地,传为老子当年讲经的地方。

  

  是雨后,楼观台周围的山竹青翠欲滴。她对我说,看楼观台首先要看竹子,竹子是那里的特色,也是那里的风格。那些竹子看似纤弱、平常,可看了之后,会让你终生难忘。

  “这也许就是平凡的美丽,也是平凡的魅力。”

  她这样说。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去楼观台的路上,在一个叫大王庄的地方吃早点。长长的席蓬,简陋的桌椅,简单的饭菜。她往我的碗里盛一点豆腐脑儿,又把卤汁儿浇在上边。

  她说:“竹子从来不让自己与老子有关。”

  我突然感觉到异样,心灵瞬间澄净。我原来极为崇尚苏东坡的一句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现在,我觉得这句话和刚才她所讲的那些话相比,如同兰草与垃圾一样。

  

  接下来是在“上善池”。

  我已经完全沉浸在女孩如水的讲述中。

  道观前是一眼龟池,称“上善池”。取“上善若水”之意。相传陕西周至地方曾闹瘟疫,数月之内,民死过半。时“楼观台”的道长夜得一梦,梦见观前有青石一块,石下有泉,泉水可祛百病。于是,命人开启,果有涓涓溪流。又命观中道士先饮其水,二三时辰之内,体复康健。道长大喜过望,传告四乡,一时相携争饮。数日之内,瘟疫尽除。

  女孩说:“善有多种。”

  一生坎坷可称之为善;心系一处可称之为善;温柔可人可称之为善;美誉他人可称之为善;心性若水可称之为善;宁静致远可称之为善。大善若水,无色无味。

  我感到自己在分裂,一半向上,一半向下。

  状如挣扎。

  

  游遍“楼观台”,我们准备回程。

  就在女孩拾级而上的时候,她的衣衫被风一一拂去。她变得赤裸,变得透明。穿过她的身体,我可以看见她的笑脸,那么安详,那么平静,那么美丽。

  从始至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别经年

  

  这个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和她又一次见面了。

  他们分别了20年。

  从新加坡回来之前,她就联络过他,表达了要和他见面的心愿。当时,他想:她还是那个样子吧?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围在他的身边笑个不停。他如果喜欢上哪个女孩,她一准会担当起送信的任务,而且,会想方设法把两个人拉在一起。

  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已经习惯有她在自己的生活里。

  包括恋爱!

  她是永远的信使嘛!

  想到这里,他窃窃地笑了。

  她是昨天落地的,一出机场大厅就被一群同学围住。大家早已谋划好了,不许她回家,一定要开一个隆重的Party,渲泄一下浓在心底20年不化的纯真友谊。本来说好了,他要去的,不但要去机场,而且还要去Party,因为上学的时候,凡是这样大型的活动都是由他主持。可是,单位临时有会,他难以脱身,只能在会议的间歇打一个电话过去。令他惊讶的是,电话那端并未传来他所想象的欢笑之声,反而是出了奇的安静,仿佛空气也被什么压迫着,找不到一丝可以洞穿的缝隙。一问才知道,她下了飞机就找他,没有见到他竟然有些落寞,及至席间,一杯酒下肚,突然就醉了,闹着要回家,结果弄得大家也都郁郁寡欢。

  这个傻丫头啊!

  会议结束当晚,他打电话不再方便,同学那边也散了,他只好一个人回家。

  清晨,他早早地起来,站在窗前伸展双臂,深深地呼吸。这当儿,雪下来了,飘飘洒洒地铺了一地。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他在心里暗叹。如果她的飞机今天到,也许还落不下来了。他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鬓边的花发,准备去卫生间洗漱。

  电话响了。

  是她。

  “下雪了。”她说。

  “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说。

  20年前,她选择去新加坡,大家去机场送她,几乎也是这样子。她乘坐的飞机起飞了,远了,消失了,看不见了……雪突然也就下来了。那也是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只不过比今年的冬天早。大家也说,如果她的飞机晚飞一天,那她去新加坡的行程也许就被耽误了。

  世间的事往往就是出奇的巧合。

  “见个面吧。”她说。

  “好啊!”

  于是,他们约在了中午。

  中午,雪依然没有停,他俩几乎同时出现在约会的地点。他发现,她脸上的微笑一如当年,只是举止完全是成熟的中年女性的贤淑、稳重与优雅。她走到她的近前,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他,然后很自然地围住他的胳膊,缓步向学校门口当年有饭店的地方走去。

  “那时候,我总跑到男生宿舍去找你。”她说。

  他点头。

  “你喜欢上谁了?我总为你去送信。”她说。

  他点头。

  “我总是向你汇报对方的情况,无论大事小事……”她说。

  “我知道。”

  他应声了,她却突然停住,努力了半天,才又说:“可你知道吗?当年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

  他的脚步停下来。他们的脚步停下来,漫天的飞雪下得更大了。

  

  半生缘

  

  一晃半生过去了。

  那天,他从栖身的小旅店出来,心里突然出奇的静。回去吧,一味地闹将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伴随着这样的想法,他的头有点发晕,膝盖发软,心手炽热,后腰也酸叽叽地乏疼。

  他迈动着步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两夫妻吵架,在任何一个家庭里,都应该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只要有一方做出让步,另外一方也会不了了之。

  他和妻子也吵架。

  不同的是,他们经常围绕一个中心吵。

  他在外边工作十分努力,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对自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可是,天不遂愿,虽然他这样的付出,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回报,换句话说,他以及他家庭的经济并未由此改观,反而远远地被同龄人落在了后边。

  他的压力很大。

  偏偏他又是一个心理极内向的人,不肯让妻子分担自己的痛苦,于是,寻找另外一个发泄的通道——喝酒。酒是可以醉人的,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

  事态可想而知。

  开始的时候,两夫妻还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事儿,久而久之,心平气和中难免带有怨怒。时间再长,吵架升级,家里的气氛日益紧张。

  “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家了吗?”

  “你恶习难改,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

  “你是个疯子!”

  “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这个窝囊废,每天只知道喝酒,要钱没钱,要房没房……”

  这些都是妻子为他贴上的标签。

  他内心的压力多了一层。

  他不喜欢回家,听不得吵闹,终日惶惶,心力交悴。他只依赖一个朋友,那就是酒。借着酒他可以骂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笑,可以对着墙角流泪,可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孑然独行。有时,他在公园的山坡上睡着了,用身体承接风、雨、霜、雾和晶莹的露珠。

  前天,他又和妻子吵架了,一气之下,他离家出走。

  他发誓,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

  晚上,别人下班了,他依旧在单位里工作,做那些自认为可以为自己挣来养家的钱的工作。工作是一截半死不活的蜡烛,在没有光明的情况下,总会给你一些生存的诱惑。而工作着的人,实际上已经做了奴隶,却总会生出太监被皇帝嘉奖的喜悦。

  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深夜,他离开单位,往马路对面的小旅馆去,他和那里的老板已经熟了,可以获得10元钱一宿的“最惠国”待遇。老板也喜欢喝酒,喝了酒话多,他们正好可以互为垃圾桶,把生活中的种种不快呕吐给对方。

  老板看见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马上笑了,用老式的茶缸给他倒了一口酒,他也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之后把自己放倒在窄窄的小床上。

  他在小旅馆整整睡了一大天。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老板特意准备了酒菜,邀他一起进餐。

  “人与人相见了就是缘,有善缘,也有恶缘。善缘当然好,遇上恶缘那也是避不开的……”

  这是老板的一套理论。

  自己和妻子是什么缘呢?

  他想起妻子年轻时的娇嗔!想起他们的孩子。想起妻子的操劳,想起妻子鬓角早早生出的白发……

  唉!不管是恶缘还是善缘,毕竟已有了半生缘,自己不应该这样一走了之,有句名言不是说:生活永远可以重新开始吗?

  他突然决定回家,并告诉妻子,他,不,他们要重新开始!

  ……

  相关链接:

  2007年元月X日,一中年男子在家中被杀。犯罪嫌疑人,也就是死者的妻子已被警方拘捕,她自始至终重复一句话:“我已经不习惯他在家了,我已经不习惯他在家了……”目前,警方正和有关方面联系,以便对该嫌犯的精神健康与否做出最后的鉴定……

  

   【责任编辑张颉zhangjie20072007@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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