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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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神龛

  日头正旺的时候,富山一郎在翻译官玉树根的带领下,率一个中队的日军征稽队来到了太平沟。一进沟,玉树根就看见父亲玉树疙瘩领着沟里的维持会会员以及一些保安队打着纸做的太阳旗,敲锣打鼓,打躬作揖地站在老街两边迎接。玉树根侧头看去,骑在马上的富山一郎满脸喜色,从镜片里透出的眼光,充满了对翻译官和他父亲的感激与赞许。

  玉树疙瘩把一部份日军安排在城隍庙,一部份安排在生明堂。玉树疙瘩对儿子玉树根说:“告诉太君,这两个地方居高临下,一个守西崖一个守东崖,新四军和中央军都攻不上来,皇军可以放心大胆地征粮征款。两个地方都铺了厚厚的稻草,墙洞都用木板钉了,既防风又保暖,征讨新四军和游击队累了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玉树根满面笑容地将父亲的话字斟句酌地向富山一郎翻译了一遍,说太君若不愿跟部下住在一起,可以住到我家里去,并说:“我妹妹玉树枝大大的漂亮,她还向我这个当哥的学过日本歌舞,太君如果烦闷,可以让妹妹陪太君歌舞几曲解解闷。”

  富山一郎对玉树根父子的安排十分满意;却对玉树根主动介绍自己的妹妹陪欢感到十分诧异,嘴里一边叫着“哟唏!”一边从齿缝里挤出“八格”二字“奖赏”二人。

  富山一郎在玉树根父子的前迎后送下腰板挺得更直了。他视玉树根的家为自己的家,骄傲地跨进了贴有手持钢鞭打鬼的钟馗神像的玉树家大门。

  晚宴十分丰盛。玉树疙瘩仰仗儿子的虎威和自己的能耐,将太平沟的野鸡野兔野猪都捕杀了一二,他在让富山一郎满嘴流油的时候,用自己的殷勤使富山一郎记住了太平沟太平的日子,以及弥漫在初冬里的独特的温馨和清香。

  酒至半酣,富山一郎便显出焦急和烦燥,他频频出入中堂和厕所,并借故往玉树枝的房间窥探。玉树根对太君的行为自然心领神会。他把父亲拉进里间厢房问道:“爸,妹妹呢?”玉树疙瘩摘下狗皮帽透汗,说:“我把她藏进红苕窖里去了。”玉树根鄙夷道:“这种女人有啥藏的?前年嫁了中央军谢团长,谢团长战死不久,又迫不及待地嫁给了新四军陶营长,一辈子生怕找不到靠山,她全然没想到我当哥的不是靠山?陶营长又被中央军办了,我看她只有嫁富山太君了,您去把她叫来陪太君玩玩儿吧。”玉树疙瘩跺脚,咬牙道:“你就不怕遭雷打?她毕竟是你亲妹子啊!”玉树根“呸!”了一口,说:“爸,自从留学日本京都大学后,我的心里只有你和大日本皇军了,其它的,一钱不值。”玉树疙瘩不放心地说:“你要是说的真话,你就在祖宗神龛下磕三个响头,让老祖宗保佑你。”

  神龛上的祖宗牌位青烟袅袅。玉树根从小听玉树疙瘩讲过自家祖坟埋得很好,所以从清朝以来出了一个七品州官,接着又出了自己一个留学生,于是便虔诚地倒身下拜叩了三个响头。

  当玉树枝被父子二人从地窖中提出来,问明是去陪富山一郎的情况后,她没有多想,甩手便给了玉树根一个清脆的耳光。她圆睁一双狐狸般妖冶的眼睛,骂道:“哥,我的确无耻,可你比我更无耻。”骂完,扭着腰臀走向富山一郎,毫无顾忌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玉臂勾住富山一郎脖子与其碰杯欢饮。

  果然,富山一郎并非薄情。当他喷着酒气将擎杯踏歌的玉树枝揽进怀里的时候,高兴地对陪酒的军官们宣布,凡是稽征来的粮食款项,从今往后要给玉树疙瘩的维持会拨留一部份。同时,要对玉树家的桐油、茶叶商号派兵保护,要让玉树家充分享受大东亚共荣圈的幸福。

  玉树疙瘩当下感动得涕泪交迸。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羞愤交加。富山一郎乘着酒兴,找了个托词礼貌地赶走了陪酒的中佐少佐,然后,居然当着玉树父子的面将手伸进玉树枝的怀里,并扯掉了玉树枝的裤子要行非礼。玉树枝挣扎反抗。玉树疙瘩脸红筋涨,他颤抖着站起身子,一把将手中酒杯摔个粉碎。说:“太君,你这样做实在有辱斯文,也有辱我家门庭啊!”

  富山一郎“嚯”地拔出刀来,用日语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说会长先生,别忘了你的富足是大日本给的。你的儿子是中国人,但他把根留在了日本,妻子、儿子,也就是你的媳妇和孙子都是大和民族的子孙了。你的女儿是什么?是猪,充其量不过是个会日本艺伎的臭女人,连你儿子玉树君在我面前都多次骂过她呢。

  玉树根没将这些话全部翻译给父亲听,他只说太君要我们不要忘恩,否则,他要杀人。

  富山一郎大笑,伸大拇指说:“玉树君,良民,你真真的良民。你的父亲维持会长的不行。”

  玉树疙瘩垂头丧气,忍气吞声往屋里避去。玉树枝立即腾身而起,要随父亲进屋。玉树根抢前一步,将妹子一巴掌打回富山一郎怀里。玉树疙瘩脸皮再厚,也自觉无颜面对此情此景。他踉跄数步奔到神龛前合掌叩首说:“列祖列宗在上,儿孙不孝!儿孙不孝啊!”

  富山一郎听不懂玉树疙瘩的话,但他看得出这位富态的老人脸上流露出的不满,还隐约感到这个中日亲善的典范并没将天皇陛下放在心上。富山一郎猛然推开怀中的玉树枝,抢前几步,很优雅地一把拉开玉树疙瘩,用指挥刀指着神龛位置阴冷着脸问:“你的,这里的位置为什么不挂天皇陛下的像?”

  玉树疙瘩堆笑说:“太君,这里是神龛,依中国人的规矩,只能供我玉树家的牌位。”

  富山一郎摇头,用日语对玉树根说:“告诉你的父亲,这里应当挂上天皇陛下的画像,下面再挂一面大日本帝国的旗帜。你们要孝忠的只能是天皇陛下。所以,这里的牌位必须请出去。”玉树根将这话翻译给父亲听,玉树疙瘩嘴唇乌紫,脸色铁青,他狠狠地盯了儿子一眼,一言不发走进屋里。

  富山一郎双眼喷火,他拔出了佩刀,又“哐啷”一声插回鞘中。他走到玉树根面前威严地命令道:“玉树君,实在对不起,该你去执行皇军的命令了。”

  “我……”

  “嗯?”

  “太君,杀头的可以,搬掉神龛牌位我实在不敢。”

  富山一郎眉头紧蹙,猛地,他拔出刀来向玉树根劈去,只听一声“咔嚓”一颗人头滚到了地上。玉树根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自己的头毫发无损,仔细一看,砍下的是祖宗的牌位,外加雕成人像的爷爷奶奶的木雕脑袋。

  玉树根突然觉得血涌脑门,晕晕乎乎地只觉得自己没了头。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在富山太郎的喝斥下,他抱起祖宗牌位向门口走去,恍惚中,脚下被祖宗的木雕身子一绊,便一头栽倒下去。

  富山太郎大笑:“玉树君,你的,猪!木头的,统统的猪!”

  玉树根拣起地上的木雕,老祖宗的头脸被劈得不成人形,捧在手里的只是两颗油光光的丑陋的木疙瘩。突然,玉树根也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还狠狠地掌了自己两个嘴巴。

  富山一郎感到莫名其妙。他趋步上前正欲问个为什么,玉树根突地捧起老祖宗的牌位,使了个移山填海的力量,猝不及防劈碎了他的脑袋。

  当晚,玉树根左思右想,毅然离开日军队伍,从此隐姓埋名不知去向。

   【责任编辑 孙桂芳sunguifang1964@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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