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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佬儿福生要娶媳妇啦！这句话像小日本的飞机撂下个炸弹，葫芦嘴村的房屋树木被震得直趔趄。
福生年方二十岁，身高才达同龄人的胸脯，上长底短，贼眉鼠眼，一副猥琐相。村里几个光腚小子追着他念小曲儿：“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福生气得鼻子眼睛都扭歪了，抬头纹挤成了一堆，更显得丑陋老样。他跳着脚大骂：“这帮小龟孙儿，别叫俺捉住，掐下小鸡鸡，让老母猪当红萝卜吃！”
福生住着三间青砖蓝瓦屋，是光棍爷爷在抗日战争开始那年为他盖下的。他不知道爹娘是谁，光棍爷爷说，有年春天早起去外村卖烧饼，听见黑地里有婴儿的哭声，就把他揣了回来。福生吃过的奶何止百家，喂一回奶给人家一个烧饼，愣是比别家同龄的孩子小。他三岁半才会说话，走路摇摇晃晃，活脱一只小瘦猫，叽叽喳喳，像场院里扑棱翅膀的麻雀。
光棍爷爷是个驼背，过六十岁，背驼得更厉害了，腿脚沉沉的，走在路上，乍看像只大虾，一拱一拱的，一顿饭工夫，蹦不出胡同，尤其哮喘病上来，累害得嗓子哈不出声。福生十四岁就挎起了烧饼篮子。五年后，光棍爷爷去世。福生请木匠做棺材，用手量着，板材非得一柞厚，非得请吹奏、架子，纸色非得糊四合院、金童玉女。
福生的烧饼生意越做越地道，酥脆，喷香，吃了还想吃。他舍得往面剂里搓油，舍得往外皮抹油的地方撒芝麻。他比光棍爷爷轻省多了，不跑冤枉路，专在地主老财门外转，专往赌场钻，碰到抱孩子的女人更是喊个不住声，常常夜间打出一篓烧饼，不到半天就见了底。
福生卖烧饼从不赊账，只对老根婶例外。老根婶是个媒婆，住后街，听到福生的叫卖声，吱呀一声就出来了，拿俩烧饼一扭身，咣当哗啦插了街门，总不给钱，没见福生冷过脸。
说话进了腊月，这天早晨，老根婶拿了烧饼，没忙着回家，站在街门外和福生咬耳朵。俩人咕哝了半天，神神秘秘的，就看到老根婶在笑，是她说事时常有的笑。他俩在说事。
傍黑，福生往烤炉里压了半锨煤，去找金狗。金狗和福生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就住后院。金狗爹死的早，娘靠编苇席供他读过几年书。金狗已经十九岁，长得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去年租了二亩地，闲时出去打短工，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大娘，金狗在家吗？还没吃饭吧？这不，俺带来几个烧饼，还给金狗兄弟扯了块布，做身衣裳。”“哎呀！这、这可使不得！”金狗娘诧异之余，乍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福生，都是自家人，这显得多外气。”“明儿秤钩大集，俺想让金狗跟着，籴百把斤麦子，打烧饼用。”“就这点事？中！”金狗娘答应得挺爽快。虽说事不大，福生自个还真干不来，他经常找人帮忙，免不了给点报酬，但这次的报酬似乎重了些。金狗说：“干脆！赶集回来俺再帮福生哥磨成面吧，趁这两天没活儿。”
次日，福生特意租了吴老歪家那匹白骠马。福生说：“金狗，你哥长这么大，还真没骑过这畜生，来，帮哥一把，让俺也过过骑大马的瘾。”金狗稍稍用劲，呼一下把福生举到了马背上。许多双眼睛在瞅，指指戳戳，像在看猴戏。福生美滋滋的。
俩人一路说笑着，不觉走出五、六里路，眼看再过一块白地就到了秤钩集，福生却从马背上出溜下来。“金狗你骑会儿，落落汗。”金狗不肯，几番推让，看看拗不过，才老大不情愿，把缰绳交给福生。
经过那座小石桥时，见老根婶正在桥头和一位姑娘说话。那姑娘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脑后，眼神儿火辣辣的，比天上的日头毒多了。
腊月二十一，福生娶媳妇，硬要金狗替他去迎亲。金狗娘一开始不同意，架不住福生磕头作揖般求告，老根婶黑白两道的话全说尽了，金狗娘才松了口。
迎娶来的新娘就是在桥头见过的那位姑娘，她叫丽芳，十八岁，山东德州人。爹在枣庄煤矿死于瓦斯爆炸，弟弟才三岁，娘无奈去磁州府给有钱人家当奶妈，福生许了两石谷子，才把媳妇娶到家。
夫妻对拜时，一院子的人哄堂大笑。新郎高不过新娘的胳肢窝，相距又那么近，弯腰时有个愣头青在后边一推，福生没提防，差点钻进新娘的裤裆里。
夜里有去听房的传出一连串奇事：福生揭开蒙头红，被丽芳的惊叫声吓了一跳。丽芳惨白了脸，嚎叫着：“骑马……骗人……伤天害理！”福生结结巴巴，解释不清的样子。丽芳哭断了气。金狗娘敲开门，使劲掐人中，丽芳又活了，还是个哭。金狗娘陪着哭：“知道就是这个！金狗那傻孩子，真不该去呀！”
第二天屋子里挤满了人，一帮娘儿们在替福生说话，似乎谁也没多少话可说。老根婶露了露脸，差点被戳断鼻梁骨。丽芳仍在哭，嗓子已哈不出声。
整整三天，金狗娘寸步不离死守着，像在看护自己病重的孩子。福生像喝了油的小老鼠，蔫头耷脑，憨呆了。
丽芳是在奄奄一息之际被金狗抱走的。福生赌气道：“铺盖，还有这木梳匣、雪花膏、手镯，拿走拿走！全拿走！”像在往外撵瘟神。
过罢小年，福生照旧走街串巷。有人难免说几句咧溜话，福生脸一沉：“烧饼！买不买你？”
福生再没娶过媳妇，却有人养老送终。金狗和丽芳把三小子过继给了矮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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