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私人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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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陈红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最后终于想明白了,是从段砚来了以后变坏的。

  之前陈红玲是个邋遢的女孩子,穿姐姐和妈妈剩下的衣服,甚至,衣服上还有饭粒子就来上课了。而且,蓬头垢面的时候居多,有的时候还流鼻涕。总之,和校花吴娜芝比起来,陈红玲显然是要矮下去一截的。

  十六岁的陈红玲还很单薄,至少,身体还没有长开,个子已经很高了,在女生里算是最高的了吧?一米六九,穿着寂寞的白球鞋,风从宽大的裤腿里穿过去,呼呼的。好像一群鸽子在里面飞着。

  裤子是条肥大的军裤,她哥从部队上带回来的。瘦高的陈红玲穿上这条军裤更显得骨感,但那阵不时兴骨感,有些胖的女孩子比较招人喜欢。比如伊能静,甜美的笑脸,唱着《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完全的日式风格,这让陈红玲非常不喜欢。

  可她喜欢段砚。

  段砚是从外地转来的学生,因为这里管得严,而且高考时录取率高,而段砚又有北京户口。所以,这样的学生在小城里很多。

  段砚只是其中之一。

  高大英俊的段砚路过陈红玲的身边时,她闻到了空气中的槐花香,正是五月,槐花开得很灿烂。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才知道,夏天快来了。

  手心里有微微的汗,脚底起雾气了,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她后悔穿了姐姐的旧裙子,上面还有暗红的污垢,虽然只有她看得到,但是她觉得,段砚是看得到的。

  其实所有的暗恋不过就是那一瞬间。她抬起头来,正好遇到段砚的眼神,有点坏,有点玩世不恭,那么任性。虽然段砚是单眼皮薄嘴唇,但陈红玲觉得刚刚好,因为有本杂志上说,薄嘴唇的男人会接吻。

  接吻这个词蹦到陈红玲的脑子里,她嗡地一下觉得自己变坏了,接着,她的脸又红了。

  那天回家她趁家人不在一直在照镜子,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是难看的。她把自己所有的衣服试了一遍,结果发现,哪件衣服都那么难看。

  而且,是难看得要死。

  晚上回家时,她说了谎,学校里要买服装,参加一个区里的演出,她结结巴巴地说着。那时,母亲正炒着菜,没有转身就说,要钱,总是要钱!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哎……

  五十块钱到手之后,陈红玲把它压在枕头低下,然后甜美地睡去。她准备第二天中午好好为自己买一件衣服。

  当然,她主要是穿给段砚看,她想,段砚会注意她的。

  早晨她偷偷用了姐姐的口红和粉饼,这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女工常常会用一些劣质的口红和粉饼。刺激的气味让陈红玲感觉到有些恶心,但她还是比较兴奋——因为镜子中的脸确实看起来生动多了,虽然看起来有些风尘气。

  在骑自行车飞奔学校的过程中,她一直渴望能遇到段砚,因为据她所知,段砚住在城中的外婆家,和她是同路的。但很可惜,她没有遇到。

  上课时她努力地想让他看到,她嘴上有淡淡的口红,脸上有胭脂,结果是老师问,陈红玲,你发烧了吗?脸怎么这么红?她低下头去,觉得委屈极了。

  中午,她去买了一件裙子,带飘带的,藏蓝色的海魂衫。穿上后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差点惊叫起来,是的,镜子里面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至少,不难看,那样燃烧的眼睛,那样跳动的心。她想,下午她要故意在段砚的桌子前多走几次,以和杜丽丽借橡皮的名义。

  让她失望的是,下午,段砚没有来。

  

  二

  

  虽然有好几个女生围上来问陈红玲的裙子在哪里买的,并且说她穿上像大学生,可陈红玲还是一点感觉没有,她望着那个空空的座位,黯然神伤。

  第二天段砚来了,但天开始下雨,陈红玲不得不穿上裤子。雨接连下了几天,好像没完没了,陈红玲才知道,梅雨季节已经来了。

  她想给段砚写一封信,可是不知说什么,说自己为她买了新裙子吗?正在犹豫的时候,段砚突然走了。

  陈红玲简直失落到了极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个月,段砚留给她的印象简直是惊鸿一瞥。虽然短,可烙印却是深的。以至于她上课神情恍惚,常常会回过头看那个位置。

  段砚去了另一所更好的学校,离她的学校有二十公里。如果想看到他,陈红玲就要骑二十公里到另一个学校,好在那个学校有她的一个小学同学,于是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学校里,只是有时碰得上段砚,有时碰不上。

  可惜,那件海军衫似的裙子她再也没有穿过,一直放在了箱子底。她想,等真正和段砚面对面时,她会穿它的。

  陈红玲一直往那个一流名校跑了三年,三年风雨无阻,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她就会定时出现在那个学校里。她的小学同学不明白陈红玲为什么会突然和她这样热络起来,总之,这个叫张燕的女孩子后来成了陈红玲的好朋友,她们一直好了很久。直到张燕结了婚,张燕才明白当初陈红玲为什么总是找她,因为陈红玲在张燕婚礼上醉后流着眼泪说,我,我为的是段砚啊。

  而段砚根本不知道,那时他和校篮球队啦啦队的高圆圆打得火热,他们都在篮球队。高三那年,高圆圆莫名其妙退了学,段砚一夜之间回了北京,当再去找张燕没有遇到段砚时,陈红玲知道了这个消息。

  张燕说,听说他们乱搞,高圆圆肚子大了,被学校劝退了。段砚回了北京,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段砚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句话从张燕的嘴里传到了陈红玲的耳朵里,她哭着跑开了,跑到学校外的大堤上,放声大哭起来。一切,一切还没有来得及说啊。

  七月,陈红玲考上了一个三流大学,在北京郊区,但也是北京啊。如果她报别的城市,可以上本科的,但她执意要去北京,仿佛中了邪一样,十八岁的陈红玲来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段砚。

  她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但她并没有心灰意冷,她认定,段砚就在北京。

  在这期间,她已经学会了描眉画眼穿衣打扮,可惜的是,段砚却再也没有看到。而且,此时已经开始流行骨感美人,脱胎换骨的陈红玲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美人,她站在一群乡下来的女孩子中间,绝色倾城。

  她很快成为男生们围攻的对象,张三李四王五马六,她是记不住的,但她记得有一个男生,马晓伟,也是高个,细腰,背稍微有些驼——因为太高的缘故。她记得他惟一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段砚。

  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马晓伟在一个秋高月黑的晚上试图拥抱陈红玲,但陈红玲打了一个哆嗦,颤抖着说,我冷。

  马晓伟的手悬在了空中。他最终没有得手,是因为,陈红玲的眼神和剑一样刺了过来,他倒觉得冷的应该是他了。

  那是陈红玲在大学期间惟一的艳遇,或者说,半生半熟的恋爱。马晓伟到最后连手都没有拉她一下,可她风情美丽,所有人都否定了她是处女的这个想法。到最后,连陈红玲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处女了,因为她臆想中已经和段砚上过床了,并且,不止一次了。

  当然,那些上床都是在梦中。

  

  三

  

  毕业后她留在了北京,一边到北大进修一边上班,有时这个公司有时那个公司。她已经不缺钱,她哥复员后开了一个玻璃厂,在当地是颇是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她姐姐靠着美貌嫁了一个大款,姐夫正在搞房地产,就是有一片小树林也叫维也纳森林的房地产商。

  她挣的薪水全用来打扮自己了,如果你现在再看到陈红玲,一定会大吃一惊了,那个衣服上有饭粒子的陈红玲已经出落成一个妖精了。

  她穿夏奈尔新一季的衣服,用的CD口红,兰蔻的眼霜,LV的包包有好几个。她自己租的房子在二环内,一个月要四千块,姐姐会及时来交房租。

  所有人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在北京,而且一个月才挣这么几千块,她跟着哥哥或姐夫干,早就是富婆了。可陈红玲执意要留在这里,并且把整个一面墙全做成了衣柜。就是说,她的衣服是一面墙,有的来不及拆掉标签就不喜欢了,于是,送人。

  可有一件衣服她始终挂在最里面,那是她最初的爱,最初的恋。

  那件蓝色的海魂衫,颜色有点褪,飘带飘着,陈红玲打开衣柜就能看到它。不经意间,总是黯然神伤。

在北京的三年,有无数男人追求过陈红玲,但最后的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她美丽孤傲,不缺钱,这样的女人,最难追到。有钱男人想和她好,她看了看他谢顶的头说,我不缺钱,我要爱情。

  有男人给她婚姻,她说,你能给我爱情吗?

  她对他们,少了一份激情,而这些男人,没有人进过她的家。她的家里,有一张巨幅照片,是段砚的。

  这张照片来得极不容易。当年段砚去她们学校时曾办过一个借书证。那上面必须贴一张照片,在段砚走后,陈红玲费了好大劲才找到那张借书证,在学校图书馆管理员手里,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死活不给她,陈红玲给她买了一盒化妆品才算完事,她转身走后那个老女人还骂了一声。

  多年后陈红玲还记得,她骂陈红玲,小色女。

  有了自己的小窝后,陈红玲把照片翻拍了一下,放大,上光,最后,是一张和真人大小的照片了。一进门就能看到,而陈红玲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一声,嗨,段砚,你好吗?

  这件事,她坚持了三年。

  她觉得自己在爱情这件事上很一意孤行,在谈过三三两两的恋爱之后,她干脆不再和这些男人纠缠不清,而是想彻底断了这种想法,一心一意找到段砚,她那最初的心动和心酸。

  

  四

  

  在王府饭店见到段砚时,陈红玲的身子一倾,差点把手里的红酒洒到地上。

  是张燕的婚礼。张燕嫁了一个外国人,土耳其人,搞石油,非常有钱,只是年纪大了些。

  邀请了些同学,陈红玲是伴娘,当段砚进来时,陈红玲觉得一定是看错了。

  她心跳得厉害,好像透不过气来一样,他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眼神,还是那样英俊,甚至,还是那样让她觉得心疼。

  张燕说,前些天街上碰到的,正好我要结婚,于是就告诉他了。

  陈红玲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得整个世界就剩下这一个男人了,她跑到洗手间,手颤抖着补妆,看到自己脸上是一片桃花灿烂。是的,她终于找到了十六岁的感觉!而这中间,居然隔了十年!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出来时,正好遇到他,他看到她说,你是米亚辉吧,我们好像曾经是同学?

  他居然叫错陈红玲的名字,陈红玲笑了笑,扶着墙,如果不扶着墙,她怕自己会倒下来。她说,我不是米亚辉,我是陈红玲。

  米亚辉,是班里当年最疯的一个女生,穿牛仔裤,可见,他只对那些放浪的女生印象很深。

  他们并排往大厅走着,一进大厅有人说,真是郎才女貌啊。是的,他们要比新郎和新娘还要漂亮出彩。

  宴会上,陈红玲很快就喝醉了,她喝的是一种叫宁夏红的酒,度数不是很高可是,她一大杯一大杯地喝。当张燕过来抱住她时,她哇哇地吐着,吐了张燕婚纱一身。后来,张燕抱住她问,陈红玲,怎么会这么难过?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最后,她快要崩溃。

  而段砚一直站在她的旁侧,他从来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地爱过他。

  那天晚上,陈红玲把段砚带回了家。

  段砚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那样大,就在房间正中中央,他有些惊竟愕,陈红玲满身酒气——我找得你好苦,我终于找到了你,段砚,段砚……

  段砚抱住她,伏下身来,他们亲着吻着,陈红玲觉得一切都是梦境,这是真的吗?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吗?这是她的初吻,可她觉得似在梦中,好像吻过千百次了一样,那个吻持续了好长时间。最后,段砚说,亲爱的,我快出不来气了。

  但陈红玲仍然吊在他的胳膊上,她生怕一放手他就飞走了。

  他把她抱上了床,一寸寸地吻她,非常老道。而陈红玲蒙上了脸,她羞于让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她的身体光滑似瓷,那样洁白透明。她在他耳边说,段砚,你知道我爱了你多少年?你知道我爱了你多少年……

  她一直说着这句话,一边说一边流泪,到最后,枕头都湿了。

  这是她的第一次做爱,也是第一次把男人带回房来,她怕段砚有负担,于是一直沉默着没有说。可是她真的很疼,又疼又想飞,到最后,她叫着,欢快如一只小鸟。原来,这样是可以上天堂的。

  那天晚上他们又持续了很多次,最后,陈红玲感觉下体隐隐有些疼。可是,不要紧,只要他喜欢。

  他去卫生间洗澡时,她偷偷换掉床单,然后乖乖地躺在床上面等待他。

  段砚一直没有说爱她,但他和她做爱了,这多好啊。

  女人,原来可以这样地爱一个男人。

  即使他不爱她,可只要他和她在一起,那么,她就是幸福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的第一句话是,陈红玲,我得回去,因为太太今天要出差,我得给她整理一些东西。

  陈红玲愣了愣,然后笑了,好,你去吧。

  她刚刚知道他结了婚,有了太太,并且,过着不太富裕的生活,在一家国营厂子上班,薪水微薄。他的太太,在一家书店做会计,常常去书市进一些低价书回来。

  临走时,他忽然趴在陈红玲的耳朵边说,亲爱的,我还会再来,还有,说了你不要生气,你好像不太会做爱啊。

  陈红玲站在门口,低下头,脸红红地说,是,不太会。

  段砚走后,陈红玲上网,查一些黄色网站,在线看那些A片,这是她第一次看这种A片。她想,下次,她不能让段砚觉得她是个生手,她要学会一些技术,只要段砚喜欢就好。

  他们开始发短信,段砚不停地挑逗她调戏她。陈红玲知道,这是他的本性,他天生就是这样的男人吧,可她离不开他,这是她的命。

  笃定的,她做了段砚的情人。

  并且,用自己的钱养起他。

  他的衬衣鞋子皮带,他的花销,他的名表,他的各式各样的应酬,只要他说出来,陈红玲一定会办到。

  甚至要一辆宝来开,陈红玲只沉吟了一句就说,行。

  不过是和姐姐或哥哥撒个娇而已。

  但他并不珍惜她,说,你乳房有些小,还有,做爱技术实在一般,你没怎么和男人睡过觉吧?

  陈红玲扭过脸去,一脸的委屈。

  陈红玲约了几个男人,之前追求过她的男人,她和他们在电话中说,你想和我做爱吗?

  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她明明是冷漠狂傲的女人啊。

  但这样的便宜男人还是爱占的。陈红玲在酒店开了房间,约了男人来,她让他们教她如何做爱,她只看重如何学他们在床上的本事。

  几个月之后,陈红玲已经翻身成为一个床上尤物,她已经十分让段砚留恋。但她没有要求他半个不字,离婚,或者给她一个名份,不不,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

  即使这样,他仍然让她伤心。

  他去嫖,让公安局抓到,她去赎他,一次次。最后一次,她求他,以后,你可以把她们带到家里来,但是千万别再让人抓住。

  张燕,还有家里人都不理解她。她学会了抽烟,段砚不在的时候,就一个人抽烟,一抽一大包,屋子里全是烟味。她这样孤独而寂寞地爱着他,没有反悔。即使他烂得不能再烂,可是,那是她的命,她就是爱他,忘不了他。

  最后一次做爱是在五月,在槐花也开了的时候,段砚带着槐花香进来,然后一把抱住她说,妖精,我们做爱吧。

  她就喜欢段砚的这个劲儿,别的男人,真的没有。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起来去买早点,雾很大,过马路时,一辆车撞了过来,段砚当场就完了,油条和豆腐脑洒了一地。陈红玲扑过去时,看到血和豆腐脑混在一起,有点像人的脑子。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还有一个印象,段砚,还没有来得及看她穿那件海军衫的样子。

  那是她终生的遗憾了。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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