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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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7年

我一直想知道大山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题记

  

  朋友其实没有钱了,但他不会跟我说他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搭乘一天一个班次的公共汽车到他家过年。他以征求意见的口吻对我说,要不我们锻炼锻炼脚力,走到我家去?我说客随主便。朋友说,你敢不敢?要翻九座大山呢!我十九岁的耳朵最听不得人家问我“敢不敢”,我说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被人恐吓长大的。说罢冲他挤一下眼睛,我俩笑了。誓师大会就在面部表情上完成。

  腊月的盘山公路比较寒冷,也比较寂寞,绵延起伏的大山,被一条玉带般的盘山公路糖葫芦一样串起来。公路上,是两个一前一后踟躇而行的小青年。我突然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当即仿照那本书的书名,给我俩的旅途取了一个名儿:两个人的圣经。

  当我们翻上第一匹山岭,我感觉已经走了很多路,朋友说,九道门槛我们才跨过第一道呢。我皱起眉头对着山崖狂吼:哦——嚯嚯!哦嚯嚯!山鸣谷应:哦——嚯嚯!哦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天擦黑,我想,但愿上苍保佑,我们能赶上家客店,即使赶不上,撞上户人家也行,毕竟这条盘山公路原来是马帮运输线。怀揣暖乎乎的希望,我们拼命赶路。可直到决定中止这一天的行程的时候,也没有遇到什么客店,甚至公路两边连户人家也没有。眼前只有了无生气的盘山公路,身首之外是莽莽苍山。朋友生在山里,富有山区生活经验。他说,我们得赶在看不清之前找到足够的干柴,有了柴就可以生火,有了火就可以取暖,还能驱赶野兽。

  野兽?!

  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我们像树叶遮羞的祖先那样生起一堆篝火。

  很快,群山黑得如同把我俩扔进一口深井,眼前只有火苗跳跃。寒气肆意的搜刮我们仅有的那点体温。火光照耀下,我们物化成火车头,嘴角和鼻孔上断断续续窜出半尺长的白烟,富有诗意,也很可笑。我们已经笑不出来,向火一面暖和,背火一面冷得像刀子割,上下牙打起巴以战争,没完没了,难分胜负。最撼人心魄的是,各种野兽的吼声是那样近切,狼的嚎叫活像哭丧,使人想起乱坟岗,想起孤魂野鬼;狐狸的呻吟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使人想起聊斋,想起精变。其它说不上名的叫声,有的像叹息,有的像磨牙,有的像冷笑,还有的像土匪打的过山哨子……寒冬腊月,任何一种声音都是饥饿的,都是狰狞可怖的,都可能冷不丁就要我俩的小命。

  我抖得好似廉价的筛糠机。我说,我们要不要打两条狼回来烧着吃?

  朋友抖动的频率并不比我低。他说,小子,怕了是吧?有火呢,野兽怕光,鬼怕火,我们还怕什么。说着把火拨旺了些,我们不断往火堆上添柴。火旺了确实好,不但温暖,野兽的吼声也小了。等到反手摸不到干柴,火也慢慢变小,我俩才慌神。夜还长得很,火却越变越小。

  火堆只剩灰烬,很快要彻底陷入黑暗了,朋友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选择走路回家,自己走也就罢了,还把我搭上。我也有点生气。我对朋友说,你说狼会先吃谁?朋友说,小子,我劝你别开玩笑。我说,你不说我说吧,要我说,狼不会先吃你,你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一点嚼头都没有……朋友打断我的话说,谢谢你的挖苦讽刺和打击,你不就讽刺我瘦吗?我长得瘦是因为我穷,搭不起车还要冒充好汉,还要邀请朋友回家过年,你够了吧,呜呜呜呜!

  我本来想说你没钱早说呀,你没钱不等于我没钱,扮什么浪漫,想出步行回家的怪招?朋友哭了,我心就软,动了动嘴皮,什么也没说。

  我俩不再说话,缩在大石头底下发抖。我想,要是我们这就没了,我非常不值得。我家住在河谷平原上,我自小好奇,一抬眼就能望见大山,却不知道大山背后到底有什么,这让我一直有翻越大山的渴望。他来自山区,他告诉我,他的家就在大山背后。从遇到他的那天起,我就想通过他搞清楚埋藏在大山后面的秘密。正因为这样,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他邀请我到他家过年,让我感受一下,实现自己多年愿望,也许就这一天两天的事。朋友是山区十八个村的后生中,惟一考到山外来读书的,他肩负太多的责任和荣誉。我俩在一个班上,朋友理科好,我文科好。我们一起学习,一起解决难题,一起考最好的成绩,一起吹牛,一起幻想未来,一起谈论女同学,一起设计老婆的模样,一起打架,我们是谁都不敢惹、谁都羡慕的双子星座。在跟我交朋友之前,他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有一次昏倒在课桌上。我家也不富裕,但我还能悄悄替他交部分学费,以及学校运用各种超能手段设计出来的“小”杂费。他知道我替他交了费,可他却从来不感谢我。有一次他说,我都记在账上了,将来有钱了还你。这话一直让我窝火:我帮你,就为你将来发达了连本带利奉还?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忍着。没想到,不到一天工夫就让我窖藏多年的梦,成了阳光下叹息的肥皂泡,不但什么也没见着,还免费送上门,成了狼的汉堡。

  我就更不想说话了。

  后来,我感觉,要是这就没了,不说几句话,实在冤枉来人世一遭。我说你最遗憾的是什么。朋友说是你提出的问题,你先说。我说我最遗憾的是没有谈过恋爱,连初恋都没有,没有跟女孩儿牵过手。

  朋友闷了一会儿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我已经有女朋友,却再也不能跟她见面了。

  我一听,觉得好玩了。我说,哥们儿,真的假的?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朋友说,要是我活着回去,就是真的;否则,就是假的。

  听说是,我心里立即打翻了十八瓶醋:这小子,天大的喜事不早说,这会儿连分享喜悦的力气都没有!

  我穿得比朋友厚,出门时我妈怕我冻死,只要能披挂的都披挂上了,绵麻包裹出来的体温,到底经不住寒夜的搜刮。在我全身即将冻僵的时候,他已经说话困难。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是在等死,得赶快起来运动,否则我们不被狼咬死,也会被冻死。

  我把朋友拽起来,他不愿意站起来。我使劲捶打他,迫使他起来。他终于起来了,应付差使似的勉强跳了几下。我踢他屁股几脚。我说,不为你自己,也得为那女孩儿呀!他听了,仍然没有一点反应。我知道他真的冻僵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我横下心,逼着他跳,跳了一会儿,身上仍旧不暖,朋友泄气了,又蹲下去。

  我开始感到恐怖,开始想念我温暖的家,想念我慈祥和蔼的父母。我后悔当初已经看出朋友没有钱,怎就没主动去买车票。我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考个像样的大学,拥有份像样的工作,还要谈恋爱,我俩最好在两个城市,这样我们彼此惦记着,空闲的时候串串门……

  我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啊!

  群山忠实地回应:救命啊!救命啊命啊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群山仿佛给狼和狐狸咬成了白痴,除了回音,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山道上浸漫过来两束灯光。我对朋友说,看,灯光,是汽车的灯光!我们去碰运气!我们搭车去!说着拽着他跑向公路。迎着汽车,我们的四只手臂招摇得像台风中的蒲葵。

  汽车在我们身边停下来,汽车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爬了大半夜的山路,正感到寂寞。他同意我们搭他的车,我给他钱,他不要。他说大家做伴。东风卡车的驾驶室大,坐一个驾驶员显得太空旷,我俩钻进去就好多了。冻僵的身子在驾驶室里一点、一点、一点地复苏。

  我俩对司机很感激,就称呼他大哥。

  大哥说这条路空寂得简直让人想发疯,要不遇到我俩,他可能会把汽车开下悬崖。他说他车上装的是开矿用的炸药。他说:“这条路鬼都遇不上一个。看你俩,怎么半夜三更还在山上浪漫?”

  朋友说回家。大哥问他家在哪里。朋友说在马鞍乡。大哥问马鞍乡哪个村。朋友怕他跟自己不走一个方向,迟疑一下说,马鞍乡大桥村。大哥说,我也到马鞍乡,大桥不去,不通公路。朋友非常感激地说,只要到了马鞍乡就好了,到了马鞍乡,我们骑马回去。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绕过来转过去,一边是绝壁,一边万丈深渊,两束雪亮的灯光把黑夜凿出两个窟窿。车窗外,上下都黑黝黝的。被群山挤得越发狭小的天空,冰冷的星星亮得扎眼。

  突然,大哥大呼:不好。他要我们把车门关死。只见远处二三十朵绿幽幽、冷森森的“鬼火”在公路上排成一排。我想“鬼火”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磷火吗?寒冬遇“鬼火”,也算难得一见的奇观。

  正想着,车灯已经照上去。狼!有十六七条,一字儿排在公路中央,像等待梦想中的盛宴一样,已等我们许久了。我顿时慌神,听了大半夜狼嗷,这下真见到真神:一条条穷凶极恶的饿狼,恨不得马上把我们撕碎了吞下去。

  瞬时,它们冲上来,有的敲车窗玻璃,敲得“啪啪”直响;有的抠门,有的用尖锐的牙齿咬车门。

  领头狼像匹马,冲得最快,好几次赶到车子前面,一跃而起,巨石一般向挡风玻璃砸来。如果玻璃砸烂,我们全完了!就是砸不烂,在它扑上来那一瞬间,没把路看好,也会栽进万丈深渊。

  大哥发现有两条狼即将爬进车厢。这更不妙,搞不好会引起爆炸,这一车炸药,足可以把山炸塌半座。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加快速度,甩掉它们。

  汽车加速,狼追得更猛,有三条狼始终不离汽车左右。汽车只顾狂奔,风驰电掣。突然紧急刹车,我和朋友被重重地摔上操作台。大哥吓傻了:只顾逃命,没注意前面急转弯,汽车左轮差点悬到悬崖外。车外静得出奇,突然从深谷里传来三声重物摔落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狼的惨叫。狼只顾追赶,惯性将它们摔下悬崖。

  车厢里有声响,大哥让我们别出声。过了一会儿,两只钻进车厢却找不到食物的家伙,呆头呆脑地跳下车来。不等它们回过神,车子猛然发动,又一次加大油门狂奔,狼群从后面追上来,跟着汽车又追一阵,最终被甩掉了。

  朋友吓得脸色煞白,我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

  我对大哥说,你是英雄,你太伟大了。

  大哥一扬脖子,把长发甩到脑后,得意地说,这有什么?

  到了马鞍乡已是除夕。大哥急着赶路。朋友和我从乡政府值班乡文书那里租了两匹马。租借手续很简单,朋友写了张字条就租借了。朋友说,乡上的官连文书只有五个人,乡长一个,书记一个,妇女主任一个,武装部长一个,文书一个。他们五个人轮流做饭,轮流搞清洁,轮流喂马。下乡的话,马匹就是他们的轿车。只有进城开会或者领奖,才知道谁谁是乡长、谁谁是书记。要是哪天某人缺席,他们相互客串一把权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俩在马背上颠啊颠的,像一对破落将军朝朋友家奔去。我心里乐呵着:很快我就会见到朋友的父母,还会在山里过一个新奇的新年。到底是传统的?还是富于民族特色的?要是朋友没有吹牛,我还会见到他的女朋友,一个十七八的女孩。那女孩也许会给朋友送几件礼物来吧,把礼物递给朋友,羞涩地说:哥,过年了,我爹我妈让我给你送点小礼物。说着羞红脸,低下头,像山茶那样美丽,流泉一般温柔……

  【责任编辑 孙桂芳sunguifang1964@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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