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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漫溯，那是一千年前的灵隐寺与飞来峰。
点点滴滴都在雕梁画栋间渗透上天对世人命运的哀婉和洞明。
物是人非，一切只存留古老的清香，古老的意念。
我带着一身的困倦匍伏在游客如潮的石径上。这石径，青翠如玉，早已磨出了几分圆润，几分灵气。乍看如登仙的捷径，紫雾缭绕，人声鼎沸。独我，寂然安闲，眯起眼瞅着这七月里尚衣衫不乱的男男女女。
我猜想着在这闷热的炙烤下脱去外衣的男女身上会留有何物？是否只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而已？世人都是虚伪的，这么大热的天明明手里拿着一柄可以遮阳的花伞，却像藏着偷来的宝物似的不肯轻易出手，真是愚不可及。
这些病态的善良的人们到底在顾虑什么呢？难道是同类的似是而非的目光？我实在是搞不懂，也不想搞懂，索性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滑到阴凉处，见不远便有一泓清水，真是天从我愿，何不游个畅快！
正在得意于自己曼妙的躯体时，迎面走来了一个青衣秀才，好不俊朗！正待我痴痴看他时，他一道凛厉的目光直射向我。呸！不识好歹的家伙！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何这般无情且恶毒地看着我？料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也奈我不得！这样想着，便把三尺长的上半身连同七寸头脑全缩进水中。
哎呀！原来我忘了我的本来面目，竟吓着他了。全无做作的我也忘了对他的恨意，毕竟人蛇殊途，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喜欢像世人一样颀赏帅哥美女而已。却万万料想不到，这一份偶遇竟成就了日后许仙和白娘子的一段孽缘。想想我虽已千年的修行，在佛祖面前却还只是一粒菩提籽而已，实是羞愧。
忘了向你介绍一下，我无名无姓，乃紫竹林观音座下莲花池中偷游出来的青蛇。修道的日子寂寞且漫长，了无生趣。花花世界，芸芸众生，实是有意思多了。奈何看池里的白素贞还潜伏在莲花池下，真恨不得与她一起同游人间，只是她温顺善良，怎肯与我同游？想着也不免惦记起她的花容月貌玉洁冰清之态了，不知我出游的秘密泄露了没有。
再清凉的水，一个人嬉戏总归于寂寞。没有素贞的日子，如行云流水。少了她几番软语温存几丝叮咛啰嗦竟有些牵挂。还好，有一个俊朗的秀才为伴，也不虚此行！只见那秀才见我潜入水中，早已收起凛厉之态，眼角变得柔和，目光也透出些许善意的同情。我禁不住透过水缝端详起他来，尤其一双含情勾魂的美目，似善非善，似邪非邪，如一汪深潭，幽不见底。包蕴天地宇宙无限玄妙又暗藏杀机。
天哪！此人到底是谁？虽无道骨仙风，浑身却充满氤氲的正气，让人不敢近身。莫非，他是仙家子弟？如此神秘而又朦胧的情愫欺得我一个鲤鱼打挺，于丛林中一转，化身为一个曼妙的女子。细细端看，青丝黛眉桃花面，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比不过素贞的软艳清香。
一不做，二不休，急急追上前，“敢问公子，前方是何地界？”秀才缓缓转身，如预料中一般，轻飘飘扔下一言：“小姐孤身赶路，诸多不便。前方乃余杭地界，灵隐宝塔，飞来峰下，世间尘客皆迷于仙道，往来不绝，小姐还是小心为上。”语毕，早已健步向前。“多谢公……”期其一瞥，却换来不屑。有些愤然，却仍装了娴淑模样，只“公子”二字还未出口，谢也是多余。
我一路尾随，早已是大汗淋漓，又不能现出原形，实是痛苦。青衣花伞也只跟着我受苦，见那秀才还是无动于衷。我轻声骂了一句：呆子！若不是一路寂寞，谁愿跟在一个呆子后面。我只管光明正大看这个呆子的背影，又生出几许迷醉。何况是世间女子？虽心这样想着，却常常冒出素贞的身形，婉然的微笑，不是妩媚的倾城倒足以倾倒眼前这个呆子。不知她别后可好？
“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何所思，天涯共明月。”不由得我难得斯文了一回，也拜她所赐。看来我讨厌的诗文在她眼里实是好东西。想不到，秀才也回转头来，我一惊一喜。目光有些散淡，许是不习惯世人专注的眼神。
“小姐，莫非有满腹心事不成？”我低头无语，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这个呆子怎会知晓？又该从何说起。“低眉无限事，羞涩胸中藏。无语总相怜，含情两相问？”秀才一语，分明有意。 正中下怀，无限窃喜。看来世人又有几个能抵得住美色？这秀才一本假正经也是心有旁骛。
“公子既已相问，不若相告。我本山阴人氏，父母早死，留得财物却也过得了余生，因贪恋西湖美景，故想来此定居。今日特上灵隐寺拜佛求祈，不想路遇公子……实是相扰。”随便撒了一个谎，我有几分得意，又不知下文如何，只好停罢。
“哎，想不到小姐竟有如此心酸。小生姓吕，名方，号法海。此去灵隐，只为拜见空圆大师。小姐若不嫌弃，倒愿同往。”分明已作了决定却来问我。“法海大哥，小女子多谢了。”微抛蛾眉，故作腼腆，想是法海心中有了几分暖意。我再深深一揖，于是我们便一路同行。
一路相对无言，他只急冲冲赶路，不知内心作何打算。我却心烦意乱，不知是赶路还是看他，不知是出游还是受苦。唉，早知世间男女有此纠缠，当初就该听素贞的话了。一路上装着的是他！看着的是他！戏着的也是他!波澜不惊的还是他！这个呆子。“法海哥哥”——哥哥两字倒是肉麻，而男子大都喜欢听。
“你看，下雨了，怎么办？”我一急，布雨的法术差点失灵。眼见着雨越下越大，东边日出西边雨。“那边有个小亭子，我们去躲躲吧。”他却只顾自己去躲避。我急起直追，刚好不偏不倚拉起他的手，他的手有一股暖流直冲我心深处。我不由得脸火辣辣的。
而他却还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啊！”却也不曾放了我的手去，我觉得这便是世人的朦胧之情了。路至亭子，雨已渐停，倒增了几分美色。此时我上下衣衫都被雨淋得湿漉漉了，一切都如画般宁静，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痴痴地望着我，似看非看，心绪不宁。还是我开口道：“法海哥哥，你把湿衣服脱了吧。”他衣里衬出他壮实的身躯，很是好看。
我竟有点痴心妄想了。眼神迷茫之际，见他尚未动手，我倒是依将过去，轻滑其肘，一角衣服已被我扯落开了。露出美丽的肌肤。“你……”谁也挡不住女色的勾引，尤其是在此时此地，他投降了。我单薄的衣衫和着最动人的曲线都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他眼里有火，可他停住了。
我不依，我完全没有了世人的羞涩，我扭动着，这是蛇的本能。他挡不住，他也不想挡，记忆定格却再也没有深入。够了，我知道他已动心，够了。他最后一把推开我：“小青，对不起，我要出家。”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又咬牙切齿。但是他给了我一个名字：小青。 是的，以后我就是小青，他口中的小青。只是五百年后一切都变了，变得不真实了。于是，我说：“法海，你太无情，你不应该勾引我。”我指的是在水中他已然勾引了我。“小青，一切自有定数。匡扶正义，斩妖除魔是我毕生的追求，你饶了我吧。”
“你难道不晓得我是妖？”
“知道！”
“为何不亲手杀了我？”
他无语，他也杀不了我，透过他的双眼，早已知道。我心恻然。
“法海，这世间男子，为何偏偏叫我碰着了你？”
我软语相逼，他却无形于声色。
“法海，你这一个呆子！”我大吼，他入定三分，像木桩一般。许久，他喟然长叹，起身走了。“我叫小青，你记住了。”我望空大叫：“法海，法海！”地动山摇。
他走了，离灵隐寺还有半座山的路。
我要去找他。
灵隐寺，佛气参天，庄严！我微微喘气，尚未被怔住。“法海，你出来见我！”这时走出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施主，佛门无事非，你还是走吧。”他闭门不让，我只管硬闯，一来二去，引得圆空出来了。这个该死的老秃驴。“佛门无法亦无海，空明自在归南海。紫竹林中修正果，日月乾坤共天地……”他尚未念完，我已长跪在地，别无他法来对付这个洞悉一切的老和尚。素贞，此时若你在就好了。唉！
法海终于出来了，我只想让他投降，这是我此行的目的。他已成和尚。
“小青，你已见着我的模样，你走吧。”
我不理他。
“此身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空照乘。小青……”他过来相扶，我仍不起，他心已软，我差点成功。不料圆空出来相阻：“法海，你有慧根。”他又动容了。“小青，这又何必？”男人太善变，也许他从未动过心，我不甘心。
世上之情总缠绵悱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剑已出鞘，一切都来不及。我会法术，天旋地转，我要毁了这灵隐寺，好让他出不了家。
“姐姐，住手。”空中一道白影。我知道素贞来了。我心陡然一凉，剑已回，气已收。我注定毁不了它。
“姐姐，莫非你不要我了，你怎么这么傻。”她涕泪涟涟。“素贞，我……”我俩抱头痛哭，心有灵犀。
圆空会心一笑，他早已了如指掌，道：“法海，随我走吧。”法海有点茫茫然，他不懂我俩姐妹情深，有点依依不舍。
“姐姐，你违了门规，菩萨要迁你重新修练，废除五百年修为。”她比我心痛，“五百年也罢，五千年也罢，只要我不死，照样无聊地过。”我无所谓。
“不，姐姐，我愿与你前往，生死不离！”她很坚决，我动容了，我一路挂念于她，这是真的。只我俩才会懂惺惺相惜，她比法海懂我。“素贞。”我哭了，我放弃法海了，为了她。
我和她同被关在湖底，西湖美景我们早已生厌，我和素贞都被抹去了记忆。我们安然相守，我五百岁，她一千岁。这回轮到我叫她姐姐，我还叫小青，法海是我心中的一个影子，我偷偷留着他，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包括素贞，我不想让她伤心。
法海已投胎了，他仍旧俊朗正气，正前往镇江的路上。
这次不是灵隐寺是金山寺。
这次轮到素贞水漫金山了，尽管我知道她起先只想气气我，后来却当真了。女人都这样，而我们是妖。人算不如天算，她泥足深陷，我帮她游湖借伞，这次是我欠她的。
当然这个故事发生在五百年之后，我还是忘不了法海，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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