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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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照日格图(翻译)

  

  牢房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墙角的石质地面上铺了零散的枯草,上面并排躺着两个囚犯。他们望着布满蜘蛛网、落了厚厚灰尘的屋顶想着各自的心事。二人甚少言语。在这样一间臭气熏天的牢房里不要说是人的身体,就是思想也被深深禁锢了。这一点,在阳光下自由自在的人们永远都无法体会。他们当中年龄稍长,脸色苍白的瘦男人吃力地动了动身子说:“真想在死前看看阳光,伤口已经严重发炎了,辗转过敌人的几个牢房,从未这样过,或许这一次死神真的来敲门了。”他想继续说下去,却没找到合适的话题,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沉默在那里。听了这些话,躺在他旁边的扎木苏的心开始微微地疼,看着牢房昏暗的角落说:“我们必须坚持下去,胜利就在眼前了,有一天我们的部队会喊着响亮的口号冲进来,中尉您一定要坚持到那时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完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被谜语般的诸多问题折磨了数天的飞行员巴图并没有理会扎木苏刚刚说了些什么。现在巴图正独自想着心事……

  在牢房里,跟这个年轻人过了三个月。当伤痛一次次袭击身体时真想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或许这年轻人不应该与我一起在这牢房里度日。在饱受皮肉折磨后他或许会把他知道的全盘托出。敌人并不是傻,相反,他们善用各种计谋,他们太狡猾了。他们为什么不草草结束了我的生命,为什么要让我活到今天呢?应该不是等着我在只剩皮包骨头的那天说出所有的秘密吧?

  我也曾无数次试探过这个年轻人,没发现任蛛丝马迹。他说的话句句是真。如果他是敌军派来的卧底,那他或许不会告诉我他跑到敌军厨房去饱餐一顿的那一幕;如果他想投降,或许也不会告诉我他父母都已过世,没有任何牵拌等等。如果是敌军卧底,他也许会说他特想他的孩子;如果他是卧底,他或许会给我带一些敌军的伙食,并告诉我这是他偷来的。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只分一半他牢里的伙食给我;如果他是卧底,他就不会一次次提醒我隔墙有耳。敌军当然诡计多端,但我也不能过于谨慎了。如果再这样犹豫下去烈士马克斯尔高础的遗言就要与我一起入土了。我死事小,在没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之前我不能死。

  在此时,炮兵扎木苏也想着自己的心事。

  巴图是飞行员,又是军官,他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提醒我,让给敌军假投降,争取活下去呢?他总说如果我不假装投降,我们俩会双双死在这臭气熏天的牢房里。

  就在昨天,敌军再一次叫扎木苏出去。

  “就算你能逃到家乡,你军也不会轻饶你。你军不是把未自杀的战俘看成叛国吗?如果你跟了我们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们绝对说到做到,这世上最难得的是机遇和生命,你好好想想吧。”敌军首长曾这样说。

  那一次战役结束后扎木苏没来得及自尽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这阴暗的牢房。几天后当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呻吟后如获重生般高兴至极。

  “你醒了,不久就会康复。”有个声音在说。

  “我这是到了哪里?”扎木苏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已经在敌军的恩惠下了。”对方淡淡地说。扎木苏睁开眼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位幽灵般的老人。他面庞黝黑、衣衫褴褛、瘦若柴骨。扎木苏枕着双手又一次想起最后的战役……

  后来,他看见过给敌军慌报军情后的巴图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有一次巴图寻找希望一样扫视了一遍牢房的各个角落,说:“我在耗尽最后一口气前一定要走出这牢房。当年在蓝天上自由飞翔时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人间地狱,但现在……”

  牢房门口响起了开锁声。火柴的亮光探进了牢房的黑暗。

  “扎木苏,你出来一下!”有人在高喊。中尉巴图盯着扎木苏。他的眼神似乎在说这次你一定要争取一条活路。当牢房的门再一次被紧锁时巴图浑身冒起了冷汗:这次敌军不会要了这位年轻战士的命吧?他开始痛恨自己在三个月里没有好好认识一下扎木苏。

  扎木苏……或许这个人是可信的。但是巴图又不知道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相信他的理由。好像总有人在他耳边说,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见比扎木苏更可靠的人了。

  夜幕终于降了下来。这在牢房里多少有些感觉。巴图的心犹如被两个铁爪撕裂般绞痛。夜深时全身湿漉漉的扎木苏回到了牢房。

  “我答应给敌军投降,答应为他们服务。”扎木苏语序混乱、声音低沉,像犯了什么大错,“但我并没有背叛我的国家,我只是完成了中尉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别无选择,在这里,您是我的首长,我的祖国,我的后方。他们和我开了个严肃的玩笑,如果我做不到,他们将在明天太阳升起时结果我。”

  “那是什么玩笑?”

  “这玩笑真的很严肃。我说我得问问您,就这样我延迟了时间。”片刻后又接着说:“他们要我在他们的眼前击毙您。”扎木苏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扎了一下,他欲往前迈一步,却停在了原地。

  他们彼此没有说话,冥思苦想着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后来巴图死死盯住了这位年轻战士的眼睛。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是我,我也会那样做,死在你手里比死在敌人的枪下好多了。其实死都有自己的意义,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体面地死去。如果你活下来了,就得救赎几百,甚至上千人的生命。我只告诉你两句话,那几句话的价值无法估量,那是这牢房里的前任烈士告诉我的,我在心头藏了它有几个月了。我军内部有卧底,他叫呼和夫。”接着这位中尉又说:“在战乱年代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不容易,明天你得稳一点,到时候我会对你百般侮辱,你不必当真,也不要徘徊,争取让我死得舒服点,麻烦你还要告诉母亲我还活着,告诉她我到很远的地方去执行任务去了。还有这……”说着巴图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石头。

  “请你把这个交给我母亲。听说山也会怀念它的石头,这块石头是我参军时从故乡的山上采的,请你把这个交给我母亲。”说着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经历过死亡、战争的两位朋友一夜未合眼。那一夜,杀人的并没有比将要死去的少受煎熬。他们想聊一聊彼此的故土、亲人与童年,抚平对方的伤痛,但怕隔墙有耳,一夜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曾经度日如年的时光在那一夜快马加鞭般匆匆流逝。顷刻间,夏夜已悄然离去,微微的光亮照进了牢房。走廊那头响起了开锁声,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巴图若无其事地说:“或许我们要永别了,别忘了呼和夫与故去的烈士!”然后抱紧扎木苏宽阔的肩膀,“坚强一点,眼泪与悲伤是军人最大的侮辱!” 说着他吻了扎木苏的前额。

  牢门发出吱吱声缓缓打开了,似乎在朗读着一种宣判。

  “你们俩都出来!”有个声音在嘶咧。他们俩突然都明白了敌军把他们长期关在一个牢房里的险恶用意。现在他们都成了朋友,这样痛苦就会来得更彻底!

  在朝阳照耀下的世界显得格外安静,巴图步履从容。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路程了。看着天空,看着自由飞翔的鸟,他似乎忘记了牢中漫长的生活。

  “好了,年轻人,现在是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了。你用这个锹挖坑吧,至于挖几个那是你自己的事,让这位飞行员稍作休息,听说人在死前会格外清醒,让他祈祷所有的过错吧,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没有任何方法宽恕他了。”敌军首长说。

  扎木苏在指定的地点画了个方块,透过厚厚的针叶林,锹插在了地上。他踩了下去,但这一锹似乎挖在了他自己的心上,疼痛难忍。近处的松树上的麻雀依然在歌唱。坑终于挖好了,飞行员巴图背对着坑站了过去。

  巴图的几撮头发落在了前额,随风飘动着。这时站在坑边上的巴图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叛国贼,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朋友苍白的脸,扎木苏鼓足勇气扣响了枪。

  沉闷的枪声响彻山野,鸟儿们一改往日的悠闲状态开始四处纷飞。巴图逐渐失去了平衡,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目光开始黯淡,脸重重地贴在了他所爱的土地上。

  巴图最后的眼神在他的脸庞两侧停留了片刻。透过眼神,他年轻的战友从中读懂了对敌人的憎恨、对青春的珍惜、军人完成任务的欣慰、嘱托部下实现诺言的严肃以及感谢朋友的微笑。

  

   【责任编辑 刘春先 gudaohuangche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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