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好

  • A+
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王家围子街东有一座破庙,人们都习惯叫它大庙。大庙的香火十分的繁盛,整日香烟缭绕。经常有城里或者乡下的善男信女们,到这里烧香拜佛。赶上四月十八的庙会,那就人山人海的更热闹了。

  大庙有挺空旷的一个院落。四周是一人来高的土墙,由于年深日久,土墙上长满了蒿草。庙后是些高大茂密的老榆树,树端有一个一个的老鸹窝,不下十几个,老鸹们在里边恩恩爱爱生儿育女,所以院内就常听见老鸹们叽叽嘎嘎的欢声笑语,给大庙凭添了几分生气。若是冬日的傍晚,寒鸦归巢,那可真是吵得很。

  庙里呢,自然有许多菩萨金刚什么的,都是泥塑的塑像而已,外面涂了五颜六色的油彩,慈眉善目的,呲牙瞪眼的,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白天见了,还觉得好奇,甚至敢去抠大肚弥勒佛很深的肚脐眼儿。夜里,阴森森的,进都不敢进。

  庙里也有几个出家人。其中有位姓罗的道士,离这里不远的罗家窝棚人,都叫他罗老道。那时他年纪不过二十几岁。

  据说,出家前,罗老道和本屯一个叫金凤的姑娘关系不错,应该就是那种时时刻刻都是你惦记着我,我牵挂着你,彼此心心相印,生死相许的爱情关系吧。我们那里的乡下人管有这种关系的人叫相好的,倒也贴切。有一年端午节前后,十六岁的金凤和村里的几个姑娘结伴去采黄花菜。靠近村庄的地方,黄花菜已经被人采光了,稀稀拉拉的,这一棵,那一棵。于是金凤她们就往草原的深处走,越往深处,黄花菜越是繁茂,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成片成片的,黄艳艳的晃人眼睛。姑娘们看在眼里,忙在手上,手都忙不过来了,眼也忙不过来了,这片还没采完呢,就又望见了那片。也有的是这片采着采着就连到了那片上。草原真大呀,黄花菜真多呀。姑娘们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们谁也不和谁争抢一块地盘,自己寻找自己的一块领地。这样,不知不觉中就各自分散了,而且越离越远,最后猛地一抬头,发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怎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呢?细一望,方才望得见影影绰绰一个小黑点儿。就免不了有些心慌。可又实在舍不得眼前那么多金黄金黄的黄花菜。心中差不多都是这样一种想法,再采一点就走,再采一点就走。可是,黄花菜真的太多,太迷人了,叫人真的不能罢手。全神贯注采着黄花菜的金凤突然就吓得失声大叫起来。原来是草稞里趴着的一只灰狼,被金凤冲过来。金凤的大叫把狼也吓坏了,灰绿色的狼几步就蹿出挺远,然后回头,瞧见大叫的只有金凤一个女孩,便站在那里观望,意思是看看有没有得手的可能。金凤没命地大叫,引来了远处的一个人,飞快地朝她这里跑,这个人就是罗老道。只不过那时的罗老道还不是老道,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放马的小子。罗老道天天都在甸子上放马。飞跑过来的罗老道,摇着鞭子,一面呐喊,眼见没什么希望的狼慢慢跑走了。可是,金凤却早已瘫在草地上。应该说,没有罗老道的及时出现,后果是没法想象的。女孩子心里感激别人最好的反应,就是对他温柔。从说话的语调,到看人的眼神,处处都充满了温柔。这一温柔,彼此的距离就拉近了。此后许多天,金凤一上甸子采黄花菜,便能碰上罗老道,罗老道一直在金凤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是跟金凤做伴,担负保护金凤的任务。两个人心中的那点意思,基本就是从那时开始产生的。这么一来二去的,便私定了终身。

  王家围子有个财主叫王玉堂,在街上开着车马店,生意红火。这也都是因为王玉堂王掌柜仗义疏财,与人为善。金凤的爹是给本屯的一个地主家赶大车的,出门住店是常有的事,所以跟车马店的王掌柜熟悉,有一次金凤的爹赶车住店,正赶上伪警察署的几个警察,搜查什么“反满抗日”分子,说是有一个“反满抗日”分子住在车店里。伪满时期,日本人对东北的统治极其残酷,很多东西都实行“统制”政策,小到针头线脑,烟酒糖茶,大到粮米、棉布、铁器、钢材,无不加以统购和配给。县警务科组成“经济取缔班”,经常对县乡镇进行搜查,逮捕大批所谓的“经济犯”,什么卖麻花的,卖切糕的,卖馒头的,卖烟卷的,开饭店的,开糕点作坊的,开果品店的,熟皮子的,都有被抓的。严重的,扣上“反满抗日”的帽子,就是死罪。

  就说这皮革吧,县里专门成立个“皮革组合”,管理各种皮张的统一收购,不准私人买卖。皮张收购上来之后,大都运走,加工军用。

  再说这几个伪警察,搜查了半天,也没搜查出什么“反满抗日”分子,却一眼发现了金凤他爹脚上穿的一双破靰鞡,便要将金凤他爹抓走,硬说他就是那个“反满抗日”分子,是“经济犯”。金凤他爹哪见过这阵势,吓坏了,吓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多亏了人家大车店的东家王玉堂王掌柜出面说情,并偷偷塞给伪警察们几个银子,才算了事。其实,伪警署的人动不动就来搜查什么“反满抗日”分子,无非是找茬勒点油水。金凤的爹对王玉堂王掌柜真是感激不尽,恨不得跪地磕几个响头谢恩。王掌柜叹道,什么世道,狗仗人势,欺压百姓,早晚会遭报应。还请金凤他爹喝酒压惊,金凤他爹喝了个一塌糊涂,酒桌上便将自己的女儿金凤许配给了王掌柜,王掌柜说这怎么行?这可使不得。金凤他爹说我知道你王掌柜膝下无儿,眼下正准备娶个二房。我家金凤嫁到你们王家,那是她的造化呀,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只怕我们高攀不上呢!无论王掌柜怎样推脱,金凤他爹是主意已定。这人还真认死理。金凤就这么的,被他爹做为一件答谢人家的礼物,送给人了,成了王玉堂王掌柜的二姨太。王家为此高高兴兴花了一大笔的彩礼。

  结婚那日,金凤哭得死去活来的,说什么也不肯上轿。罗老道远远地张望,直到轿子没了踪影。罗老道悲痛欲绝,跑到甸子上,痛哭一场。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到王家围子的庙里出了家。

  大庙的院落十分的空阔,靠东面院墙一带,是老道们种的一大片菜园子,有倭瓜角瓜,芹菜香菜,茄子辣椒,白菜土豆,也有一架一架绿油油的豆角。罗老道本是种田人,热爱农事,就终日长在菜地里,浇水呀,施肥呀,侍弄那些碧绿碧绿的蔬菜。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罗老道和金凤却在那浓绿溢香的豆角架下被捉了双……

  王掌柜阴沉着一张瘦脸,牙关紧咬,命人将罗老道剥光了衣裳,绑在暗红的庙门上,庙院外割来一捆红毛柳,一根儿一根儿,狠命地抽。抽一下一道血印儿,抽一下一道血印儿。“出家人,勾引人家老婆,干这种伤风败俗的勾当,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王掌柜一面低低地骂,一面狠狠地打。

  罗老道初时还咬牙忍着,一声不吭。后来就爹一声妈一声地叫,身体无声地扭动着,却如何也挣脱不了那捆绑着的绳索。

  王玉堂王掌柜毕竟是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传出去,这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于是就越想越窝囊,越打越生气,骂道:“你这个骚老道,我今天非劁了你不可。看你以后还勾不勾引人家老婆?”

  罗老道一见那明晃晃的尖刀,刀刃凉丝丝地抵在他青春的皮肉上,禁不住头皮一紧,一股尿水哗啦就热乎乎地湿了裤子,湿了脚面子,后面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庙里一片寂静,死一般的沉寂。草稞里的蚂蚱,树上的老鸹,庙里的人物,已经完全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罗老道下半夜苏醒过来,慢慢回想了一下,想起了那令他毛骨悚然的一节,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裤裆,令他惊讶的是,那男人的一堆东西,软软的还在。怎么还在?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使劲儿咬一咬自己的嘴唇,知道是真事。他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羞愧,是感激还是愤恨,是希望还是绝望,他面朝土地,呜呜痛哭。哭罢,哽咽着:“金凤,我先走了,到那面等你啦。”解了裤带,找棵歪脖树上了吊。勒得上气不接下气,屎尿已经拉在裤裆里了,被一个赶巧出来解手的老道叹息着救下来。脖颈上留下一圈乌紫的绳痕。

后来,罗老道离开了大庙不知去向。

  几年之后的一个秋夜,月黑风高,胡子“青山好”绺子从庄稼地里突然钻出来,窜进王家围子,包围了王家大院。 狗声狂吠,枪声大作,其中夹杂着鞭炮的噼噼啪啪声,以假乱真,虚张声势,谁也搞不清到底来了多少胡子。

  王家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硬着头皮,躲在高墙四角的炮台子里,用“老母猪炮”(一种旧时打铁砂子的火器)朝外面还击。胡子的枪法,个个是百步穿杨,对着炮台上黑洞洞碗口大的炮孔一甩手,便撂倒了里面的炮手。只半袋烟的工夫,四个炮台便全哑巴了。

  门窗被打出无数个窟窿,木屑横飞。屋内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

  王玉堂王掌柜躲在门背后,冲着墙外喊道:“喂,我说,外面是哪个山头的弟兄?咱们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那年头,兵荒马乱的,胡子经常打劫大户,抢劫一些钱粮财物。胡子们管这叫“打窑”,财主们也都小心防范。但毕竟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是活把子,纵然你是铜墙铁壁,也难保万无一失。况且,胡子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且又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所以财主们一般是采取抵抗加就范的策略。抵抗只是试探性的,一看形势不妙,立马就范,谁也不能拿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不是。

  黑暗中胡子已经上房压了顶。有人在墙头上搭话:“王玉堂王掌柜,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罗青山!报号‘青山好’。”

  王掌柜一时记不起罗青山是何许人也,这“青山好”绺子的名号最近倒是听说过。就冲墙头的黑影抱抱拳:“在下王玉堂,一介草民,家境贫寒,如果大当家的看得起我,王某自当尽地主之宜,责无旁贷。”

  “王掌柜,你他妈装什么糊涂?那回大庙里,你可差点要了老子的小命!”

  王掌柜一激灵,浑身立时出了一层潮乎乎的冷汗,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双腿不由得瑟瑟发抖。是那个骚老道?暗暗地叫苦不迭。

  “不过,说起来,我罗青山也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还得感谢你王掌柜手下留情,没要了我的命根子。”

  “罗大当家的,小弟有眼不识金香玉,一时莽撞,冒犯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行船。王某一家老小的性命,如今都握在大当家的手心里,你就说吧,你是要粮还是要钱,要什么我都没有二话,就算我给大当家的陪罪了。”

  “青山好”说:“你放心,我罗青山今天来,一不是为了要钱,二不是为了要粮。你想想,要粮要钱我能找你吗?那些东西我都不缺,我不稀罕。”

  王玉堂王掌柜就愣住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青山好”这话的意思。要说人怎么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呢。王掌柜怎么也没想到,“青山好”大动干戈,原来是冲着金凤来的。

  王掌柜稍稍松了口气,便道:“大当家的,真难为你,这么些年还记着一个乡野村妇。看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就冲这,金凤跟了你,不会受什么委屈,我也就放心啦。”

  大门敞开,胡子呼啦进了大院。

  各屋的麻油灯都点亮了,昏黄的灯火摇着人们乱糟糟的黑影子在墙壁上晃,晃得人心惊肉跳。“青山好”在王家战战惊惊的家眷里寻找了半天,并不见他朝思暮想的金凤的人影儿。心中正在纳闷,这时,一个丫鬟从西屋跑出来,惊慌失措地喊:“老爷,老爷,百岁,百岁……”

  “百岁怎么啦?”王掌柜磕磕绊绊地奔向西屋去。炕上,一个惊恐万状的白胖女人,怀里紧紧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一只手死死堵着孩子冒血的地方,却怎么也堵不住,血流了一身,后来就看不出是哪里在冒血了。女人的手已经变成了一只血手。女人吓得张着嘴大叫:“妈呀!……老天爷呀!……”王掌柜扑过去,变腔变调地喊:“百岁,百岁!……”抢过孩子。

  丫鬟哭着说:“小少爷听见外面枪响,以为是放爆竹呢,跑到窗户那去看,一下叫枪打着了。”丫鬟说话时不敢抬眼看面前这帮凶神恶煞般的胡子,浑身哆嗦,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

  王掌柜连喊带叫,连摇带晃,百岁却渐渐僵硬在他的怀里。

  王掌柜哀嚎一声:“罗老道,我日你祖宗!你这是断了我们王家的香火呀!我跟你拼啦!”说完疯了似的扑过来,噹的一枪,子弹擦着王掌柜的头皮飞过去,天花板钻了一个小窟窿,一簇灰尘散落下来。是一个小喽罗开的枪,在枪响的一刹那,“青山好”的胳膊往起搪了一下。

  屋里又是一片的惊叫和嚎啕。

  炕上那白胖的女人,此时脸色更白,眼睛血红,泪水挂在两腮。她看着地下的“青山好”,定定的,似乎是一点也记不起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跟她有过什么关系。女人的眼里只是充满了惊惧、愤恨、还有悲伤。

  “金凤,我是青山,我是罗青山哪。我来救你啦。你不是让我来救你吗?”“青山好”摘下狐狸皮帽子,扑到炕前,“你看看,你快好好看看哪,我真的是青山。那次在大庙,你不是说要跟我一块逃走的吗?”

  白胖女人往炕里躲闪:“你是青山?是你打死了我的百岁?我的百岁是你打死的?”

  “不,不是我。”“青山好”惭愧地后退一步,嘴里支吾着。此刻的他,真的说不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打死的。可是,就算是他的手下打死的,这跟他自己亲手打死又有什么两样吗?

  白胖女人下了炕,光着脚,两只脚丫肉乎乎面团似的,令胡子们的眼光有些眩晕。

  女人打来一盆水,然后伏在孩子的身上,给孩子擦脸上的血。擦着,泪如雨下。

  “金凤,你别太难过,身子骨要紧。孩子没了,咱俩还能再生呢,生他十个八个的,生他一大帮,好不好?……”

  女人没听见,依然反反复复擦拭着,把孩子不断流出的血揩到自己的身上,左一把,右一把,把自己的衣裳抹得到处血红,直到把孩子的小脸擦得又干又净。女人在孩子又干又净的小脸上亲着,亲了一口又一口。女人突然发出一声锥心泣血的干嚎:“百岁呀,你等等妈……”回身一头撞在了门框上,血流如注,人事不省。

  黯然神伤的“青山好”,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责任编辑 刘春先 gudaohuangcheng@126.com】

发表评论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