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的夜里勾肩搭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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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朱穆说我们见过面。我还知道你管着这条甬道的卫生,似乎你还兼管酒店会场的清洁。老人细细端详朱穆的脸,说,好像是有你这个人。又扭过脸去看香格,你呢?香格说我刚从二战战场上撤回来,我叫香格尼科娃。老人说你好像不是来开会的人吧?至少我没见过你。香格说可是我至少见过你三次,克莱斯特元帅。

  老人问你叫我什么?香格撇撇嘴,懒得再去理他。老人再狐疑地看他们一眼,说你们真是一起的?朱穆和香格一起说,没错,克莱斯特元帅。

  老人怏怏地走了,临走前狠狠地瞪了香格两眼。香格莫名其妙地说他好像特别忽视我又好像特别仇恨我……他真是治安协管?朱穆说他这把年纪就算追上坏人又能干什么呢?这时手机响起短信提示,打开看,是西双发来的,却只有一句话:保守秘密是做人的美德。

  朱穆就嘿嘿地笑起来。香格问你傻笑什么?朱穆说西双宾德投降了。香格说斯大列格勒保卫战胜利了?朱穆再嘿嘿笑,又说,桂林和北黛失踪了。

  桂林和北黛失踪了?香格吃了一惊。

  总之都不在他们的房间里。朱穆说。

  他们会去哪里呢?香格有了不安,这不过是一个小岛啊!

  也许潜到湖里去了吧?朱穆说,在湖水里喝茶打牌喝酒聊天打情骂俏勾肩搭背及其它。

  别乱说,香格正色道,他们可真的老实得像农民。

  朱穆掏出香烟,弹一根给香格,香格接了,没深没浅地吸一口,呛得连连咳嗽。朱穆为自己也点上一根,打火机熄灭的一刹那,他喊起来,竹子上有字!

  竹子上有字。几乎每一棵竹子上都有字。字是游客用刀子刻上去的。这一片竹子长得格外粗壮,竹杆便成为游人们刻字留念的最佳选择。朱穆再把打火机打着,轻声念起来:腰以上是灵魂之爱,腰以下是肉体之欢。——好像是福克纳说的吧?

  香格说我哪知道?再看看旁边这棵。

  就看旁边那棵:今年真粗,明年更粗,你说是吗?

  朱穆哈哈大笑。

  香格说他说得好像不对。竹笋有多粗,竹子就有多粗,是这样吧?

  朱穆坏笑着说也许留言者指的并非竹子。

  香格愠恼地掐朱穆一下,说再看再看。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呵,老母猪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香格说,再看再看。

  人民罪犯人民爱,人们罪犯爱人民。朱穆看一眼香格,怎么这么别扭?

  香格说也许这个小岛以前真的是一座监狱,再看看这棵。

  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原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要不怎么说诗在民间?香格说,再瞅瞅这棵。

  有些理想就像“操你妈”,就算天天挂在嘴边不厌其烦地说,也永远不可能实现。——你说留言者是哲学家还是流氓?

  哲学家还是流氓关你屁事?香格推朱穆一把,一看这些你就眼睛发亮。这棵呢?

  早晨喝你豆浆,中午啃你豆包,晚上吃你豆腐。——我猜留言者肯定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朱穆终于笑出声来。

  他只是给嘴巴过瘾吧?香格说,也许早晨中午和晚上,顿顿扒拉豆腐渣!

  朱穆笑岔了气。

  笑什么笑?香格将朱穆往旁边挤,再看看这棵吧!

  我是孙小玲的情人。——什么意思?

  不好理解吗?香格扔掉烟蒂,就是说他是孙小玲的情人。

  为什么要刻在竹子上面?

  卖弄招摇呗!香格说,男人不都这样?

  也许他是孙小玲的仇人,朱穆说,用这句话来造谣诽谤。

  也许他是孙小玲的老公,香格说,用这句话来试探底细。

  也许他是孙小玲的朋友,朱穆说,这句话只是一个恶作剧。

  也许她就是孙小玲本人,香格说,这句话只是女人自以为是的虚荣。

  咱们还是看看下面署了谁的名子?朱穆再一次将打火机打着,松赞干布!

  香格说,好家伙,人鬼情未了。

  我们再去那片竹林看看吧。朱穆建议道。他的兴致越来越高。

  香格却没有动。突然她问朱穆,桂林和北黛这两个农民真不在酒店?

  朱穆说真不在,起码我在酒店没有找到他们。我说咱们再去那片竹林瞅两眼去?

  可是他们能去哪里呢?香格的目光里露出担忧。

  你管他们去哪里?朱穆说,就算他们真是农民,也不是三岁农民。

  我们应该去找找他们。香格轻轻拽拽朱穆,这么晚了,这两个农民要是出什么意外就麻烦了。

  两个人就提着酒瓶子满岛寻找桂林和北黛。他们找遍每一个凉亭每一片竹林每一条岔路每一窝草丛,就是不见两个农民的影子。拨两个人的电话,全部关机。夜已经很深,月亮时时隐进灰蓝色云层,一座岛忽明忽暗。

  起了风,每一片竹叶都在哗啦啦抖动,似乎连小岛都开始抖动起来。经过酒店的时候,朱穆和香格一起去走廊询问那个“眼睛都没眨一下”的楼层服务员,对方说他们肯定没回来……蚊子都别想从我眼前溜过去。打桂林的房间电话,果然无人接听。把门敲变了形,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再问楼层服务员岛上还有没有其它可以逗留的地方,比如第二家酒店第二家酒吧等等,对方说肯定没有,白菜窖都没有一个。她这样说,朱穆也焦急起来,他说这两个农民该不是真的潜到湖水里去了吧!

  一语惊醒两位梦中人。现在他们决定去湖边好好找一找。其实甬道就在湖边,走在甬道上就可以看见泊靠在湖边的旅游船和渔船。这里夏天雨水很大,大多数船都搭起篷子。很多船篷更像一个船仓,只在船尾留一个敞口。如果把船调过去,即使你就站在岸边,也根本不可能看到篷子里的人。问题就出在这里,朱穆和香格注意到船,却忽略了船上风景。

  果然,他们在绕岛半周以后,终于听到从一条渔船的船篷里传来阵阵放肆并且悠长的鼾声。两个人的鼾声。配合默契的男女二重唱。

  岸边并排摆放着两双皮鞋。一男,一女。

  男鞋是桂林的,女鞋是北黛的。北黛的鞋面上沾着一小团淤泥。

  朱穆冲香格挤挤眼睛,轻叹一声说,农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他示意香格提起北黛的皮鞋,自己又提了桂林的皮鞋,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返回甬道,返回刚才他们欣赏留言的那片竹林。格香问你想干什么呢?朱穆坏笑着说你想想,当他们醒来,调转船头,却找不到鞋子,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香格说这样不好吧?从湖边光着脚回到酒店,人会被冻坏的。朱穆说你放心冻不坏,也许他们现在就光着身子……香格说不会吧?听两个人睡得那样香。朱穆说干完那种事,躺在南极也会睡得像头猪。香格说你可不要胡乱猜测别人,也许他们只是聊着天,就睡过去了。

  朱穆说你要是扫黄办的话,肯定会放走所有小姐和嫖客……不管怎么着,咱们先把他们的鞋子藏起来再说。香格怔了几秒钟,问他,藏到哪里呢?朱穆说就藏到“晚上吃你豆腐”那棵竹子下面吧!我看挺贴题……还可以再加上一句,晚上去船上吃你豆腐。

  找到桂林和北黛,朱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人却感觉有些困了,问香格,她说她也有些累。两个人一起往酒店走,途中朱穆第五次把手搭上香格的肩膀。香格的肩膀瘦削单薄,朱穆不像在搂着她倒像在捏着她或者握着她。他们在酒店门前停下脚步,朱穆松开紧搂着她的胳膊,做了总结性发言。我们的勾肩搭背应该到此为止了。他说。

  突然香格就哭了。

  也许香格早就哭了,只是朱穆没有注意。她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水,那些泪水绝不可能是在瞬间喷溅而出的。可是香格突然之间哭出了声,拖了京戏旦角一样经过装饰的华丽尾音,听起来委屈无比悲怆无比。她紧抓着朱穆的手背,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朱穆的皮肉。

  朱穆被吓坏了。他说你怎么了香格?你哭什么?你舍不得帅哥我吗?要不我们继续勾肩搭背绕岛一周?

  香格抬起头,泪珠噼哩啪啦往下掉。桂林他伤害了我,她说。

  桂林他伤害了你?朱穆莫名其妙。

  我是桂林的情人。

  你是桂林的情人?朱穆几乎栽倒,你是不是在说醉话?

  我是桂林的情人,香格说,我和桂林不是你们认为的七天前才认识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你知道,你和桂林的那个公司,与我们公司,很早就有业务关系……我是桂林的情人,或者说桂林是我的情人,一回事……不过我们说好了,我们只是精神恋爱,永远的精神恋爱……多美好的事情啊……我们发誓一辈子只谈恋爱不做爱……我们都说好了……可是桂林他欺骗了我……

桂林他没有欺骗你,朱穆递给香格一包纸巾,他的确没有和你做爱。

  但是他和北黛做了!

  也许他们真的是聊天聊累了……

  不,香格冲朱穆狂嗥,他们做了!

  朱穆耸耸肩膀,无话可说。桂林是香格的情人,香格是桂林的情人,两个人曾经在虚空的精神世界里相依为命,这样的事情想起来的确非常美好。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他们在所有的场合都表现得如同陌生人一样冷淡。当男人们背地里夸香格漂亮时,桂林是绝不会参入进去说上一个好字的;而当有人开起桂林的玩笑,香格甚至会跟着嘲笑他几句或者干脆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他们绝对没有任何疑似情人的迹象。或许全世界的情人都这样吧?不露声色,不留痕迹。

  或许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每个人的情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即将发生的……只要他们守口如瓶,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朱穆只好陪着香格傻站,直到她稍稍恢复平静。他晃晃手里的酒瓶说,去我房间把这点酒喝光吧?香格点点头。他解释说外面实在太冷啦。香格又点点头。他说喝完了你就回房间休息。香格再点点头。他拍拍香格的后背,说,坚强些,香格尼科娃同志。

  两个人各自占据一张大床,中间的床头柜上,放着只剩了瓶底的两瓶葡萄酒。朱穆问哪瓶是你的?香格说我也记不清了,随便喝吧。朱穆就随便抓起一瓶,咕咚就是一口。香格脸上仍然挂着可怜兮兮的小泪珠儿,她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痴呆地盯着手里的酒瓶。

  朱穆掏出手机调闹钟,怎么也调不好,只好给总台打电话。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睡过去将很难醒来,他得让总台在早晨五点准时催他起床。电话占线,挂断,喝一口酒,再拨,仍然占线。他低骂一句,让香格稍等,一个人出了房间。

  大厅里朱穆看到总台的两个小姑娘每人抓一部话机疯打不止。她们说警察要来查房了警察要来查房了。朱穆跑过去问大堂经理警察要来查房了?大堂经理说是啊是啊就冲进了电梯。朱穆神情恍惚了几秒钟,然后撒腿就往楼梯上飞奔。

  那个“蚊子都别想从眼前溜过去”的楼层服务员早已不知去向,朱穆只好亲自敲起508房的房门。

  他低着声音说西双快开门警察要来查房啦!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加大力气敲,里面仍然死一般静。朱穆返身蹿回自己的房间,见另一张床上的香格已经睡着。她是穿着朱穆的外套睡着的,她的手里紧攥着酒瓶,身体弯得如一条炸过的大虾。似乎她还说起了梦话,她说,搂着,我们都暖和一些。

  朱穆无暇理她,只顾啪啪啪地拨着508房的电话,电话里传来滴滴滴滴滴的声音,不急不躁。朱穆正考虑要不要去把508房间的门踹开,他的房门却被人别人打开——是那个“蚊子都别想从眼前溜过去”的脸上落满麻点的楼层服务员,身后还跟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

  那显然是两位警察,目光里闪烁着只有警察才洞察一切目空一切的威严并且蛮不讲理的光芒。朱穆冲他们笑笑说,过来,喝点。

  两位警察表情严肃地出示了证件。朱穆说我们是开会的。一位警察说我知道你们是开会的,但是得请你们出示一下身份证。朱穆说住店的时候不是出示过吗?警察说那是出示给酒店看的,现在是我们要看。朱穆指指香格说可是她睡着了。警察说正是因为她睡着了所以才可能有问题……得麻烦你把她叫醒。

  香格在睁开眼睛的同时说我们接着喝。香格在看到朱穆的同时说搂着我搂起来暖和一些。香格在看到警察的同时说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来打扰我和帅哥喝酒的吗?朱穆急忙说这两位就是和我们鱼水深情的人民警察,你别怕他们只是过来查一下房……警察和老百姓啊嘿嘿咱们一家人,咱们是一家人啊才能够靠得紧啊嘿嘿……

  两位警察并不理睬朱穆的自娱自乐或者装疯卖傻,他们在仔细看过香格的身份证以后轻声跟香格和朱穆说了声对不起就转身往外走。待走到门口,一位警察又突然回头,问香格,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他房间里?

  香格说,喝酒。聊天。

  警察说可是我刚才看见你在睡觉。

  香格说,我喝醉了。

  警察说是这样的,有人举报说有个男游客可能在岛上招鸡,所以我们不得不过来看一下——你以为我们喜欢深更半夜出警?他指指朱穆,举报人怀疑的当然就是你,他说你在岛上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的。

  他又指指香格,那女的指的可能就是你。没有办法啊,他接着说,咱们这个小岛所倡导的,就是绿色旅游。绿色旅游你们懂不懂?你们应该懂吧。不过恕我直言,这种事你们还是少干,尽量别干。虽然这事不犯法,可是毕竟为道德规范所不允许,是不是?这位女士说你们刚才在聊天,聊天她还用女扮男装?是不是?聊天还能聊到睡过去?等你们回到家,见到自己的爱人,难道心不虚?……开会也不能开到一张床上去啊,是不是?不说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打扰了。

  说完扭身就走,门也忘记了关上。

  朱穆把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光,对香格说,那个冒充猛男穷追不舍的老头,肯定还兼了绿色旅游的形象大使。

  香格说那个混蛋刚才什么意思?什么“为道德规范所不允许”?什么“见了爱人心会虚”?什么“开会开到一张床上”?他什么意思?

  朱穆说随他怎么去想。这点酒喝光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香格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有资格跟我这样说话吗?在家里,在平时,我他娘的连夜都不敢熬,可是今天我就是不想睡觉就是想疯个通宵,不可以吗?平时我他娘酒不沾唇今天我就是想把自己彻底灌醉,不可以吗?平时我总是装成贤妻良母今天我就是想让老公以外的男人搂搂我,这过份吗?我穿着男人的衣服怎么了?越剧里不都穿么?我露了肚脐眼儿怎么了?春节联欢晚会不都露了吗?我长得像个小姐怎么了?这他娘的说明我性感!这也值得他娘的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口里大呼小叫,脸上眼泪婆娑。一番发泄之后,才发现西双他们全都挤在门口往里看。四个人都穿着睡衣,四个人都睡眼朦胧。

  你们俩没事吧?西双关切地问。

  朱穆摆摆手说,没事。

  西双和罗衫走进来劝了香格几句,说警察只是例行公事,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就各自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真没事?北黛问。

  真没事。朱穆说,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早回来了啊!北黛的声音里露出得意,喝酒喝得头晕,和桂林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就回来睡了。听见警察在穷吼,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赤着脚就往外跑,跑到走廊里才发现忘记了穿鞋,就又跑回去套上了皮鞋。你看,穿着呢。她从睡袍里露出皮鞋一角,朱穆正好看到那一小团黑色的淤泥。

  你们放心,回去后我们什么也不会说的,权当今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北黛看着桂林,你说是吗?

  桂林连连点头。

  北黛就上前拉起眼泪汪汪的香格,又连哄带骗往门口拽。香格轻轻挣扎了一下,举起酒瓶,将瓶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一番折腾让朱穆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抽烟,眼睛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其实他并不认为西双和罗衫或者桂林和北黛所做那件事情的本身有多肮脏,他甚至认为,这或许也是一种美好,一种清纯。可是在今夜,他不想与他们混为一谈或者相提并论。为什么要相提并论呢?他只是揽了揽香格的肩膀。

  可是现在,他想,他和香格,又似乎难逃一种虚构的却是铁定的事实。西双,罗衫,桂林,北黛,老人,两位警察,楼层服务员,大堂经理,所有生活里的精英,所有热情、敏感、善良并且无耻之人。他们必须把虚构变成事实,心里才能痛快,情绪才能高昂,生活才有安全感,人生才有奔头。虚构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必须,一种行走姿势,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处事态度,甚至一种做人的美德。

  所有人都躲在坚不可摧,密不透风的战壕或者暗堡里暗自发笑,只剩下他和香格扛起烧火棍英勇无畏呆傻万分。当然朱穆不怕,他和香格都不怕,山雨欲来或者满城风雨,什么都不用怕。有什么可怕的呢?说到底,不过勾肩搭背而已。

  不是怕,只是这般不甘心。

  手机响起,将朱穆吓了一跳。竟是香格打来的,声音很是疲惫。她说北黛已经睡着,自己是躲在洗手间给朱穆打这个电话的。我想好了,她颤抖着声音说,我今晚打算去你房间里过夜,也算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落个罪有应得——你肯要我吗?朱穆点起一根烟,说,求之不得。香格说那我们先洗个澡,十分钟以后你给我开门。朱穆把烟掐灭,说OK,同意高见。

  朱穆把冷水开得很大。夜很静,似乎他不是站在蓬头下面而是站在瀑布下面。他不停地打着冷颤,牙关得得得地颤。鸡皮疙瘩爬上他的脖子他的胳膊他的小腹他的胸大肌,他使足力气搓着它们,直到身体紫红如一只煮熟的螃蟹。突然他停下动作,他认为应该给香格打一个电话。真的不是他怕什么,他真的什么也不怕。可是现在,他想,他得为他们一整夜的勾肩搭背负责。

  真的不是怕,只是这般不甘心。

  电话只响了一下,香格就接起来。我后悔了,那边的香格似乎正用牙齿使劲捋着嘴唇,现在我不想去了,你生气吗?

  不。朱穆笑笑说,我不生气——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

  明天我不能送你登船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香格说。

  明天我不能跟你告别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朱穆说。

  到时我们继续勾肩搭背。

  到时我们肯定勾肩搭背。

  睡觉吧。

  睡觉。

  晚安。

  晚安。

  晚安,香格。晚安,朱穆。晚安,香格尼科娃。晚安,朱穆妥耶夫斯基。晚安,朦胧温婉的竹叶岛。晚安,竹叶岛上的每一根青竹。晚安,青竹上的每一片竹叶。晚安,竹叶上的每一滴露珠。晚安,露珠上的每一缕月光。晚安,月光里的香格与朱穆,你与我,他与她,你们与我们,他们与她们……

  晚安,所有在异乡的夜里,勾肩搭背的人们。(完)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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