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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1988年的床上,吃着一块暖暖的烤地瓜。老爹坐在床边,正看着他笑。他也笑,一边笑一边吃。
娃,好吃不?老爹问。
好吃。他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上,沾着几小粒地瓜。他用手抿了抿,又舔了舔手指。
娃,你这么爱吃地瓜?
嗯,小时候娘常给俺烤地瓜。
那老爹以后天天给你烤。
好啊。他兴奋地伸张着双臂,想坐起来抱住老爹,一用劲,脸上泛出痛苦的神色。老爹俯下身子,尽量挨近他。他双手环抱着老爹,小嘴在老爹的络腮胡上亲了一口。
老爹不是他的亲爹。他是从地瓜镇流浪来的,他的镇上遭遇了大雨,爹娘不见了,经过鸡头岭时,他摔断了两条腿,鸡头岭的人都看到了,除了老爹,没有人收养他。老爹看着他,他也乞求地看着老爹。
娃,跟老爹回家吧。老爹上前抱起他。
有人说,老爹孤身一人,这下有伴了。
有人说,这不是伴,是累赘。
有人说,是啊,这孩子八成要残疾了,老爹也是,收留他,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老爹不怕麻烦。老爹把他抱回家,然后烧了锅温水,给他洗了身子,然后去请大夫。
大夫看了他的腿,一边开药一边说,这娃的腿八成是没治了。
老爹说,大夫,孩子这么小,不能在床上躺一辈子,你再想想办法。
大夫摇摇头,说,看老天爷的吧。
老爹怕他不开心,就事事依着他,问他吃什么。他说,烤地瓜。
老爹眉头一皱,说,吃别的吧,老吃烤地瓜不好。
他咬着嘴唇,眼里一片通红地说,不,我要吃烤地瓜。
好,好,老爹顿顿给你烤地瓜。
从那以后,老爹真的顿顿给他烤地瓜,这一烤就是一年。
有一天,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问老爹,大哥,地瓜在你家吗?
当时,老爹正背着一袋子地瓜踉跄着走回门口。
老爹放下袋子,撩起衣襟,擦几下脸上的汗,说,这是一袋子地瓜。
那人说,不,我说的地瓜,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叫地瓜。
老爹警觉到什么,忙说,不,我家没有地瓜。他说这些时,有些犹豫,又有些没有底气。
但是这时,地瓜已经扶着门从屋内出来了。
老爹,谁找我?他抬头看到那人,一脸惊喜地叫了声爹,就张开了双臂。那人俯下身子,把他抱起来,亲了几亲,两人都哭得像泪人一样。
谢谢你,大哥。那人握握老爹的手。老爹麻木地哎一声。
孩子我领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说着,那人就背上他,去了。
老爹慢慢地顺着墙溜在地上,望着那袋子滚出的地瓜,呆呆地坐着。
二十年后,已经是国外某企业总经理的他,坐车来到了鸡头岭下。望着曾经呆过一年的地方,他感慨良多,喃喃地说,老爹,我来看你了。
车走到山下就无法行驶了,他走下来,司机从后备箱里提出一袋子地瓜。他拎了拎,背在肩上。
司机说,老总,我来背吧。
他摆摆手,说,不,不用。
他向山上爬去,司机紧跟在后面。山路崎岖不平,每走一步都很困难。走了两小时,才到半山腰,突然,他一下子摔倒了。司机忙扶他起来,惊恐地说,老总,都怪我。
他摇摇头,背起地瓜,继续往上爬。
越往上,山路越是难走,尤其他的肩上还背着一袋子地瓜。跟在他身后的司机已经急哭了,他几乎劝哑了嗓子,他一直闷头不停地往上走。一路之上,他跌倒了七八次,脸上、手上,膝盖上,都磨出了血。但是,仿佛越是这样,他的心情越是无法抑制地激动,越要尽快地见到老爹。
终于,他爬上了鸡头岭,见到了老爹。二十年后的老爹,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他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着。
老爹,还记得我吗?他坐在床头,轻轻地说。
你……你是谁?老爹揉了揉眼睛,欠起身来。二十年了,老爹已经很难与当年的他联系在一起了。
地瓜,我是地瓜。
老爹身子猛地一震,他颤抖着双手,慢慢地在他脸上摸着,两行老泪缓缓地滑落腮边。
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老爹,这些年来,我虽然在国外读书、工作,却一直没有忘记你对我的恩情。
老爹说,娃,快别这么说,除了烤地瓜,老爹也没给过你什么。
不,老爹。他说,因为我知道,1988年的鸡头岭,买不到一块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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