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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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酒鬼金老二在家除了喝酒,整天无所事事。一盘花生米亦或一个萝卜丁。他自己能喝上一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醉酒后从不老老实实睡觉,而是大发酒疯,胡乱骂人,骂街上有钱的冒尖户。他骂贩卖猪娃的小民、开三轮车的小毛;骂磨豆腐的、做裁缝的……有钱的人家几乎都被他骂遍了。骂得最多最重的是队长史小保。史小保在街上开个诊所。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率先拥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盖起了五间带走廊的红砖大瓦房。金老二就心生嫉恨。夜很深很静,没有星月。金老二拖着醉腔骂史小保,大地主娃子,现在翻身得解放了,腰包鼓起来了,操你祖宗,当年老子还是人物的时候,你那裤裆还露着呢……骂声弥久回旋夜空,被风带进村里的角角落落,也敲击着史小保的神经。

  酒鬼金老二确实也曾风光过一些时候。那年月他在公社机械厂上班。穿四个兜的中山装,腕子上戴块手表,骑辆老鹰牌自行车。结交的都是光头整脸的公社干部大队干部,也是个有头脸的体面人物。酒醉后也没见他骂过街坊们。街坊们都很敬重他,出入街面,老远就有人招呼他,金主任,你好呀,大前门烟就递上手了。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当参谋去主持事宜。他会说几句还能写上几笔,常常被请坐到酒桌上席喝着乡亲们敬来的一杯杯酒。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政策已允许私人做生意了。金老二所在的国营机械厂垮了。金老二失去了工作,四体不勤又不会营生,情绪消极,终日在家独自斟饮,借酒浇愁。在烦愁苦闷中,看见有钱人家活得滋润,心里不痛快,就借酒发疯。

  史小保经常无缘由地挨骂,很恼火,说自己和金老二无怨无仇的,这是为何?骂我腰包鼓了,有钱是我干的,又不是打砸抢得来的……那夜,金老二又在骂。史小保的两个壮如牛犊的儿子突然从黑暗处冲上前,一阵拳打脚踢后,抬着金老二嗖地扔进了河塘里。金老二不会游泳,慌乱地挥胳膊蹬腿,大口地咽着浑水,喘着粗气。好半天挣扎着爬上岸时,酒醒了大半,脸憋成乌紫色,差点喂了老鳖。这次金老二吃了亏,以后再也没骂过史小保了。

  金老二酒醉后除了胡乱骂人就是打老婆。老婆皮毛妮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生长得像男人一样高大粗壮,是干农活的好把式。生活中也泼辣得厉害,街坊们给她的绰号是老野牛。金老二和皮毛妮一直感情不好,经常打闹不休。金老二每次打老婆总是手握菜刀,眼放血光,恶声骂,臭娘们,今天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皮毛妮以她的泼辣,本想抓男人几把,但见男人那凶狠的样子,那闪着寒气的刀就尖叫着往外跑。因为惊恐慌乱,跑掉一只鞋子,光着脚板,披头散发的。金老二在后面撵,歪斜着身子。金老二掂刀可不是做样子。有次他照皮毛妮的胳膊上砍了两刀。皮毛妮因此住上两个月的院。

  金老二这样整天喝整天闹事,闹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街坊们渐渐地都很反感他,提起他都撇嘴摇头,再也不请他当参谋了,不请他写毛笔帖子了。背地里叫他酒鬼。酒鬼酒醉后摇晃着回家,人们看见都躲得远远的。有几次酒鬼躺倒在稀泥地里,满脸淌着血。额头上隆起青包。邻居们见状都逃也似地走开了。

  金老二不喝酒时,寡言少语,面色沉郁,性情孤僻。一年四季,戴顶黄军帽,走路总低着头思考。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的什么。只是他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醉中。

  时光也在酒精的麻醉里,悄无声息地流逝着。街坊们用勤劳的双手采撷了富裕和美好。家家翻修了房子。楼房拔地而起。添置了家具,购买了彩电冰箱。酒鬼金老二还是当年的三间小瓦片房,破旧的家什。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荧屏手绢般大小。打开后,图像模糊,白色麻点点乱闪动,闪得人眼睛生疼。金老二只顾每天喝,不知不觉,已落后于别人了。他还从不关心孩子的学习教育,三个儿女初中没毕业都到异乡自谋生计了。后来,老婆也随儿女远走了。

  金老二成了孤家寡人,在街面上以卖火柴碱面为生。赚得三块两块都打上酒喝了。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现在醉酒后无处发酒疯了,就横躺街角,任由风吹。

  隆冬时节,一阵阵寒风打着卷,冲撞着店铺的广告招牌,发出单调刺耳的哗啦声。酒鬼金老二躺在街北头磨角楼旁边。不远处就是卖热包子炸油果子烙大饼的,腾腾的热雾气不时冲上空中。有人端出来一盆刚卤好的死猪娃肉,油光亮汪汪的,肉香浓郁扑鼻。说笑声和叫卖声在冬日傍晚里此起彼伏。街心处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西天,乌云和橘子皮色的红彩相糅合成条纹状的夕阳正涂抹在苍茫的天际。

  酒鬼金老二僵硬地躺在地面上,无人问津。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街坊们也早已熟视他的醉态。北风呼叫,夕阳木麻麻地坠落,投下不成形状的块状阴影,笼罩着欢欣鼓舞的人们。

  一条肥硕的大黄狗伸长红舌头,在金老二脸上舔几舔。金老二的脸枯瘦蜡黄。此时双目紧闭,嘴半张,鼻孔里呼出很浓重的劣质酒气。他头上戴的帽子已经滚落一边。上身穿的棉袄肮脏得辨不出颜色,右边袖口处露出一把暗灰的破棉絮。棉裤膝盖处磨破一个大洞,从洞口处能看见他一截光腿。左脚穿双黄胶底运动鞋,右脚上什么也没有了。

  几个小男孩好奇地围拢过来。捡拾小石子砸向金老二。之后爆发一串串银铃般的童稚的笑语,缠绕着干冷的空气,传送着淋漓尽致地快意。其中一个小男孩突发奇想,走上前往金老二身上吐口唾沫,接着其它孩子也效仿他吐口水。一股冷风掀起,昏暗的街角波动着无邪的欢乐。

  夜是多云的,黑成一个无底洞,朔风带着狼嚎的哀音啸叫着。万家灯火,窗户里透射着温暖的光。狗吠声消失街尾。风起云涌。不知夜深几许,一个中年男人拉辆架子车来到酒鬼身边,把他拉回家中。瓦屋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阴湿脏乱。床头边,黄泥巴抹的墙,已裂开一条指寸宽的缝隙。寒风丝溜溜地吹进来。屋内院外死一般寂静。风刮倒什么了,发出几声脆响。中年男子掀开面缸,已空空如也。金老二已经断炊了。每天仅用酒支撑着身体。不知何时开始,竟已潦倒这种地步?

  临近春节,老婆从外地回来了。金老二对老婆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酒醉后,不由分说揪起老婆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咬牙切齿地骂,咋不死到外地……俩人从年轻时打骂到现在两鬓斑白。不久,老婆就又远走,发誓再也不进家了。

  这年,春不暖花没开的时候,金老二感觉身体不适,被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首先要戒掉酒,他哪里听,照旧天天喝天天醉。他神情黯然地说,喝死就好了,早死早解脱。他没钱吃药。儿女们没有一个寄钱来,没有一个想着回来看看他。他孤苦伶仃,穷困难奈。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大醉后再也没有醒来。

  酒鬼金老二孤独地死了,身旁没有一个亲人。负责为他料理丧事的是他的侄儿,也就是那个中年男人。金老二冰冷的身躯停放在木板上。呼吸完全停止,眼睛却没有闭上。侄儿用手往下捋他的眼皮,试图努力使他合目,怎么努力他就是不能瞑目。他半张着口,裸露着黑黄的牙齿,嘴歪斜着,圆睁双眼,样子极吓人,表情极痛苦。

  埋葬金老二的那天。秋雨喧哗,冰冷冷地打湿了棺材。秋风凄厉,哀号着抽打得树枝喝醉酒似的东摇西摆。天空阴霾,大地萧瑟。凄风苦雨也在为金老二送行哭泣吗?

  从墓地回来,街坊们开始议论酒鬼。才想起来他其实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金学文。50年代初期,金学文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青海大学历史系。后来呢?后来他大学没毕业,就坐牢了……..

  中年男人翻箱倒柜拿出了金学文上大学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金学文儒雅英俊,西装笔挺,目光炯炯。凝视照片,所有人都沉默了。屋里静得令人战栗。院门外,秋风秋雨绞织着层层锥人的阴冷,满地落叶泥泞。

  【责任编辑 于双慧 melody7226@t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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