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和咸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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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08年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

  苍蝇和咸鱼(上)

  

  北黛开门,进屋,关门,脱鞋,动作很轻很快。是时,一只苍蝇冲进屋子,横行霸道。它像一架直升机般巡探着小小的三室一厅,幻想找到属于它的腥臭或者腐败。它忘乎所以地做一个漂亮的俯冲,却被厚厚的窗玻璃强弹回来。

  北黛哼着曲子系上围裙,哼着曲子淘米洗菜。晶莹的米粒钻石般从她的指缝间缓缓滑落,她的髋骨轻轻倾斜,玉般的手腕轻抖。秋日黄昏里温润的阳光洒进厨房,北黛与灶台,与橱柜,与微波炉,与流淌的米粒和阳光,构成一副金黄色主调的油画。她轻轻抬头,画面上出现一只丑陋的苍蝇。

  苍蝇落上光滑的瓷砖,如同一个突出墙面的生着铜锈的钉头。钉头长出翅膀,飘向客厅,落上电视墙。北黛皱皱眉头,从茶几上操起一本杂志,狠狠地砸过去。杂志砸上墙壁,苍蝇落荒而逃,它强有力的翅膀让它在空中做起诡异并且优雅的盘旋,它复眼里的北黛三头六臂,表情狰狞。

  北黛咬牙切齿,杀虫剂对准空中的苍蝇猛烈喷射。苍蝇飘飘悠悠落下,宛若直升机终被击落。北黛松一口气,刚想弯腰,苍蝇却再一次攀升起来。它紧贴北黛的耳根呼啸而过,它再一次做起不可思议的神秘莫测的盘旋或者俯冲。

  北黛搬动沙发,找出多年不用的蝇拍。她满世界追赶着苍蝇,如同战场上勇敢的女兵。苍蝇落上镜面,落上茶几,落上龙头,落上餐桌,落上床角,落上台灯,落上沙发,落上墙壁。北黛将蝇拍瞄准苍蝇,她气运丹田,目露凶光。

  蝇拍狠狠地扑上去。胸前的电话响起来。

  电话是丈夫打来的。他说我在帮一个朋友卸车,得晚一会儿回家。北黛说哦。他说朋友进了一批鱼干,我看挺好的,咱们要不要留两条?北黛说哦哦。他说是大鲅鱼干,很干净,市场上很少见。北黛说哦哦哦。他说你在干什么?

  北黛移开蝇拍,眼前血肉模糊。墙壁上只剩一滩蠕动的肉泥和一只孤零零的快速扇动的透明的翅膀。

  北黛说,苍蝇。眉头拧到一起,胃里翻江倒海。

  

  摞满纸箱的小货车停在“碧波鲜”海产品商店前,那里有一洼臭哄哄的深绿色污水。苍蝇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有一只甚至降落柴达宽阔的额头。柴达扣上电话,轰走苍蝇,口中念念有词。朋友抱两个大纸箱从他身边绕过去,问,刚拨通就挂?

  她挂的。柴达说,她说苍蝇……

  哦,苍蝇。朋友说,有苍蝇就对了!很多商贩先把鱼干放到敌敌畏溶液里浸泡再晒干,这样的鱼干不仅不招苍蝇还特别好看,黄里透着白,白里透着黄。

  可是吃这样的鱼干跟喝农药有什么区别?所以买鱼干,一定要买招苍蝇的。——再说苍蝇怕什么呢?不过一只小虫。朋友将两尾硬梆梆利剑般的鲅鱼干凑近柴达的脖子,到底要不要?真是上赶子不是买卖。

  所以柴达回家时,手提两尾又宽又长又直又挺的鲅鱼干。

  北黛在他推门的瞬间捏了鼻子。她没有看到鱼干,可是她闻到了突如其来的腥臭气味。她问你买的鱼干?柴达说朋友送的,不是跟你说过吗?

  北黛问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说话间柴达钻进厨房,发现菜板上早已备好了要炒的生菜生肉。他提着鱼干问北黛,晚上能吃吗?北黛说,肯定来不及了。柴达说先放进冰箱?北黛说那会把冰箱搞得臭哄哄的。

  她拉开窗户,说,挂防盗网上吧!柴达就找一根细铁丝把鱼干穿起来挂上防盗网。他说明天晚上你给我做煎鱼干黄饼子吃……多少年没吃了,有点馋。说着,就用肥嘟嘟厚墩墩的嘴唇凑上前去拱北黛。

  北黛嗔笑,闪躲,左脸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北黛笑眯眯地炒菜,却感觉脸颊上顿时生出一层腥腻的白色鱼鳞。

  吃饭时北黛问柴达你什么时候跟我说鱼干的事了?柴达说打电话的时候啊!当时你说,苍蝇!柴达说有苍蝇不用怕,说明鱼干绿色天然。柴达说你知道吗北黛,很多商贩会事先用敌敌畏把鱼干泡一下,这样的鱼干又好看又不招苍蝇。柴达说可是吃这样的鱼干跟喝农药有什么区别呢?

  北黛皱皱鼻子。敌敌畏!真可怕……

  柴达指指窗户说,这两条鱼干都招苍蝇。是朋友从渔民手里收的,渔民的鱼干从不泡农药……北黛你见过渔民晒鱼干吗?真正原生态啊。新鲜鱼扔上海滩,一大片一大片,太阳晒海风吹,十几里以外就能闻到腥味。渔民下了船,直接脱了裤子站旁边撒尿……

  北黛说我发誓从此不吃一口鱼干,也绝不让你再吃一口鱼干。

  柴达说你以前就不吃鱼干。你讨厌鱼干味儿……撒泡尿怕什么呢?别说人,狗也会蹿到鱼干上撒尿。偏着身子,翘着后腿,迎着海风,晒着太阳……据说以前新酿的高梁酒都得往里面撒尿,这样酒才香,才绵,才有劲,才不上头。还有……柴达夹起一筷子韭菜说,你以为这韭菜就是干净的?说不定用什么毒药灌根呢!

  北黛啪地扔了筷子。她说柴达!你还想不想让我吃饭了?

  夜里躺在床上,北黛总感觉卧室里飘着一股若有苦无的腥臭气味。想起柴达对鱼干的描述她就恶心,就恨不得起床将两条臭鱼干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翻一个身又想,既然鱼干被柴达拎回来并且还是好朋友送的,就总得给他煎上——但愿这两条鱼干真的是渔民所晒,但愿这两条鱼干没有被这些浑身长鳞的家伙撒上尿。想到明天的黄昏家里将飘着难以忍受的腥臭味,北黛就来了脾气,被窝里偷偷踹柴达一脚。

  

  可是鱼干不翼而飞。

  北黛站在厨房里,莫名其妙地盯着空荡荡的防盗网。后来她干脆打开窗户,将脑袋探出去,却险些被缠在防盗网上的铁丝划破了脸。那是第二天的黄昏,北黛做好了被鱼干熏翻的心理准备。

  所以当柴达回来,北黛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鱼干不见了。

  鱼干不见了?柴达一只脚站在屋子里面,一只脚站在屋子外面。

  不见了。我下班回来,它们就不见了。

  柴达快步走进厨房,愣怔片刻,又开了窗户,把脑袋探出很远。他圆滚滚的屁股高高地翘着,两只眼睛像探照灯般转来转去。北黛说别费劲了,我替你找过好几遍了。

  可是怎么会不见了呢?柴达满脸狐疑,你藏起来了吧?

  北黛笑笑。

  要么被你扔了?送人了?柴达继续猜。

  北黛说我还不至于这么败家。是猫吧?可能被猫叼走了。

  不可能。柴达说,猫从铁丝上把鱼干摘下来?再说猫能一下子叼走两条?

  也许是分批叼走的。北黛说,吃掉一条,觉得味道不错,又返回来……

  柴达回客厅坐下,盯着北黛的脸研究半天,说,肯定被你送人了。

  北黛说,吃饭吧。

  就坐下吃饭。饭吃到一半,柴达突然说,原以为这顿饭能吃到煎鱼干黄饼子呢!

  北黛说不吃也好。又是苍蝇又是敌敌畏又是人屎狗尿的,你怎么那么下贱?

  柴达说可是我把鱼干都拎回来了啊!

  北黛说可是鱼干不见了我有什么办法?给你变回来?

  柴达说鱼干被你扔了。

  北黛说随你怎么想。

  柴达说或者送人了。

  北黛夹起一根油菜叶,筷子高举着,歪着脑袋去接。

  柴达盯着北黛的嘴巴,说,我知道你妈今天中午来过一趟。

  北黛啪地把筷子拍上桌面。她说柴达!你太过份了!

  碧绿的油菜叶在她的嘴角荡来荡去。

  

  柴达的确太过份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北方汉子,心思却像个娘们。当然他在饭后主动揽了北黛的肩膀,主动吻了北黛的嘴唇,又主动跟北黛赔礼道歉,北黛仍然感觉他像个娘们。

  北黛说的确,我闻到鱼干味儿就恶心,就想吐,就吃不下饭,甚至现在我想起鱼干就恶心,就想吐,就吃不下饭,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卑鄙到把你拎回来的鱼干偷偷扔掉的地步吧?!还送给我妈了?她缺两条破鱼干?结婚这几年,我背着你给我妈送过什么东西没有?

  柴达嘿嘿笑着,说那是那是。

  北黛说我问你送过没有?

  柴达嘿嘿笑着,说没有没有。

  北黛打开冰箱,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这堆葱姜蒜!看看为给你煎鱼我特意买来的葱姜蒜!早知你想得这么变态,真该把你的破鱼干直接扔进垃圾箱!

柴达站起来搂北黛的肩膀,却被北黛啪地甩开。见讨个没趣,就一个人去了洗手间,哗哗哗地洗起衣服,洗完衣服又拖地板,拖完地板又浇花,浇完花又擦桌子,擦完桌子又铺床,铺完床又过来搂北黛的肩膀。北黛说别碰我!再一次甩开他的手,语气却温软很多。

  关掉电视,洗脸刷牙,睡觉,似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第二天黄昏,忍无可忍的北黛再一次冲柴达大发了雷霆。

  做晚饭的时候北黛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那边说,下午柴达来了。

  哦。他有事吗?北黛手上抓着菜刀,心中隐隐不安。

  也没什么事,给我送了些东西,又坐着抽了根烟。不过临走时候,问你昨天有没有送给我两条鲅鱼干……

  你怎么说?

  当然没有啊!他又问我,那么,您有没有看见厨房窗户的防盗网上,挂了两条鱼干……

  他随便问问吧,北黛急忙解释,朋友送了他两条鱼干,说是渔民晒的,绿色鱼干。后来鱼干不见了,怀疑是猫偷走的……

  就是说他把我当成猫了?

  他不是那个意思,妈。北黛感觉手心往外冒汗。

  那他是什么意思?我不声不响从女儿家偷走两条咸鱼干?我老糊涂了?

  你肯定误会他了……也许他的意思是问你想不想吃鱼干。北黛变得笨嘴笨舌,额头上的汗珠涔涔而下。

  好在母亲没有不依不饶,又和北黛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北黛重新走进厨房,心脏仍然怦怦怦地狂跳个不停,一团火苗在心中越烧越旺终于变成熊熊烈焰。如果柴达就在身边,她想,她会马上冲上去活剥了他。

  柴达走进屋子。似乎带着一股腥气。

  你太过份了!北黛冲上去,长长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子,你竟然亲自去问!

  柴达满脸无辜,我问什么?

  鱼干!你的破鱼干!北黛冲柴达尖叫。

  哦,柴达耸耸肩,我想你误会我了。我买了些东西,都是好东西——四斤南国梨,两包中老年无糖奶粉,五斤精排,四瓶尼莫地平片——送到你妈家。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想起鱼干的事,就顺嘴问了问……难道她多想了?老年人总会多想……

  少他妈装!北黛继续尖叫,你两三个月都不去一趟,今天怎么这么巧?啊?怎么这么巧?你故意的!妈还以为你受了我的指示!你给我滚!

  真冤枉,柴达摊开两手说,两条鱼干,就算是我买的,能值多少钱?那一包东西,又值多少钱?怎么孝敬老人也成过错了?再说就算鱼干真被你送给你妈或者被她拿走了,我还能要回来?

  你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北黛声嘶力竭地喊,你不相信我!你是个娘们!你滚!

  柴达笑了。他说我是不是个娘们,夜里你最清楚。说完从北黛身旁绕过去,大模大样地进了厨房。他的右手提一个白色方便袋,方便袋一晃一晃,里面似乎装着两条鱼干。

  鱼干!

  柴达把菜炒好,端上桌,又把鱼干展示给北黛看。他说这是刚才我路过贸易市场时买的,还不错吧?我特意盯了一会儿,招苍蝇,说明没毒,可以放心食之。那两条,丢了就丢了。市场上多的是鱼干,是不是?犯不着为两条破鱼干影响到我们相敬如宾恩爱和睦的夫妻感情,是不是?不过,煎鱼干我一定要吃……

  北黛说你吃个屁!一会儿就给你扔垃圾箱!

  柴达说那是一会儿的事。现在吃饭。

  北黛说吃个屁饭!今天不准你吃饭!

  柴达说今天我吃得肯定比昨天多。吃完还要和你恩爱一番……

  北黛说恩个屁爱!今天不准你碰我!

  柴达说我不碰你难道别人碰你?正好反驳一番有关我是娘们的歪理邪说……

  北黛说你滚出去!

  柴达说,遵命。站起来,再一次钻进厨房。他将两条鱼干系上防盗网,又盯着鱼干啜起嘴唇深情地吹一曲《洪湖水浪打浪》。这次他系得非常结实,两条被五花大绑的鱼干似乎在绝望地等待着刽子手的处决。忙完,回到餐桌前,说,吃饭吧!吃完饭我们也浪打浪……

  北黛圆瞪二目。吃个屁饭?啃你的臭鱼干去吧!

  

  北黛和柴达各守着沙发一角看电视,中间母亲打来电话说小兴今天好像又不爱吃饭,北黛没好气地说不吃就饿他几顿,母亲就在那边不高兴了,她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小时候不爱吃饭我舍得饿过你?小兴是你儿子又不是一只猫一条狗。柴达插话说你问问妈排骨炖上了没有?北黛白他一眼,他急忙缩到沙发抱垫后面笑,表情还真像一个娘们。

  然后睡觉,柴达一点一点往北黛这边凑,北黛一点一点往床边躲,终于无处可躲时,北黛就拿脚踹他,踹一次柴达乐一次,乐一次手就不安分一次,后来北黛终于火了,坐起来打开台灯,说柴达,你再这样折腾我,我就去洗手间里睡!

  柴达不满地叹一口气,不再动。很快他就打起惊天动地的呼噜,北黛再踹他一脚,呼噜声立刻就停下了。

  大约半夜时分,外面下起雨。又细又密的秋雨不紧不慢,刷刷地挠着玻璃,让躺在床上的北黛陡增空寂。她去阳台站了几分钟,回来用膝盖碰碰柴达的胳膊,说,下雨了。柴达口齿不清地嘟哝一句什么,翻一个身,继续睡去。

  

  【责任编辑 徐 曦xuxi1133@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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